没等仇兵呼唤,许盛山已经闻声跃起抢身奔出,看到货郎娄小三尾随女佣灵子走去。此时全部身心扑在小儿子身上,也无暇多看,匆匆奔进妻子的卧室。
罗梅姑敞开胸部坐在床上,乳头塞进儿子口里,怎么也哄不住孩子,急得热汗直流不住抚拍。许盛山伸手摸摸婴儿的额头,惊叫一声说:“哎呀好烫,你怎么带孩子的?”
罗梅姑使劲搂住孩子,顿时哭起来:“他爹,夜里还好好的,我也不知道呀!大毛二毛怕是回不来了,这小三要是有个高低,我真不愿活了!”
许盛山心里突突乱跳,还是强自镇定安慰她,说已经有了大毛二毛的消息,很快就会找回来,这小三也不过受了一点风寒,灵子叫来郎中就会没事的。这时,怀里的婴儿也不哭闹了吮着乳头。罗梅姑看看怀里的孩子,突然惊恐地说:“他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毛两个该不会被齐贵荣算计了?”
许盛山连忙让她不要胡乱猜疑,等他们回来了自然明白。罗梅姑还是固执地说:“我这些天想了很多,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有一件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敢对你说,到了这地步,该告诉你了,好让你有个提防。”
许盛山满眼狐疑,只听她说:早在许盛山和齐贵荣两人给罗家糖号当学徒的时候,罗梅姑父女就留心两人。很快,父女俩察觉出两人都聪明能干,可许盛山整天埋头学技术,齐贵荣却很会讨上下喜欢,知道父亲决定从两人里面挑选一个作女婿,一件意外的事情让她该变了看法。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齐贵荣又陪着小姐到野外去游玩,山坡上野花盛开,齐贵荣摘来两朵漂亮的杜鹃花插到罗梅姑头上,说他情愿一辈子伺候老爷和小姐。罗梅姑当然明白他的心意,坦率地说:“你们俩都好,可各有各的好处。你很会讨人喜欢,可他憨厚忠诚,我都不知道谁更好。我爹说,我们罗家是糖号,他比你更会作糖。”齐贵荣听话听音,立刻明白老板倾向了许盛山,小姐似乎更喜欢自己,两眼骨碌碌地转动着,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用不了多久,我会让你爹改变主意的。”罗梅姑不肯信,说爹向来看重人品和本事,齐贵荣在这方面不可能赶上许盛山,更不可能超过他。齐贵荣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当我们两人只有我的时候,你爹还能不改变主意吗?”看着他那扭曲的脸,听着他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罗梅姑心里怦怦乱跳,问他怎样让爹改变主意,齐贵荣狡黠地不肯说出来,她也不愿再问,却留意齐贵荣的举动。当天傍晚,她发现齐贵荣悄悄走到一家药铺,待他走后,再去询问卖药的伙计刚才那徒弟买了什么,药铺伙计说那徒弟说了糖号老鼠多,买点砒霜回去药老鼠。她问过爹,并没有药老鼠的话,便记在心里,待齐贵荣到作坊做工去了,偷偷搜查他的行囊,果然找到了小包砒霜。事关重大,她不敢声张,暗暗警告齐贵荣不要生坏心,说愿意嫁给许盛山。她爹正中下怀,立刻给操办婚事,才有后来齐贵荣恨恨离去的一幕……
“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歹毒!”许盛山不住地抽冷气。
罗梅姑幽怨地说:“你太善良了,竟然把他当兄弟,还答应给他秘方。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揭穿他,让他今天反过来祸害我们的孩子!”
许盛山只得说,事隔多年,齐贵荣也没有采取毒辣的手段,还不能肯定就是他干的。再说呢,当初你两个弟弟就死得不明不白,想来也正是为了夺取秘方。我们小心提防,再不会让他们祸害的。
罗梅姑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惊恐地说:“他爹,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没死心,这孩子是我们的命根子,千万不能有一丝闪失呀!”
“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会照管好小三的!”
许盛山说得斩钉截铁,抚今追昔,心里却阵阵紧缩。为了保住秘方,罗家失去了两个儿子,许家也失去了两个儿子,这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也会因此随时遭受无孔不入的谋害,悔不该当初拥有这个惹祸的秘方。可现在无从躲避,除了保全孩子,还得保住秘方。
正在搜肠刮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女佣灵子已经领着郎中邓友杰走进来了。
许盛山连忙给邓友杰让座,邓友杰却摆摆手,摸摸婴儿的额头,再看看舌苔叩叩小肚子,便肯定地说:“请老爷太太尽管放心,小少爷只是稍微受了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碍。”
说着,拿出几包惊风丸,再戴上老花眼镜开好药方。听他这么说,全家悬得老高的心才落进胸膛里,吩咐管家拿出八块大洋诊费,拱手把他送出大门,让灵子随同拿药。
娄小三挑着货郎担,急急忙忙奔向半江冲,看到齐贵荣正躺在靠椅上咕噜咕噜吸水烟。他把担子放在外面匆匆走进去,急急地说:“齐老板,他娘的许盛山刚刚丢了两个儿子,他婆娘又给他生出一个来,真气人!”
齐贵荣鼻孔里哼一声,将水烟锅重重地搡在桌子上,狠毒地说:“我就不信天不灭曹!俗话说得好:‘田多不经卖,儿多不经死’。一个刚生出的小崽子,还要长大才能算人哩!”
娄小三拿过水烟锅,咕噜咕噜吸了一阵,才得意地说:“也许用不着动手,他那小崽子正好病了,刚刚请了邓友杰给看病呢。”
齐贵荣兴奋地坐起身来,眼里闪出冷光说:“什么病?会病死吗?”
“只怕死不了。”娄小三搔搔头,说天还没亮灵子就请邓友杰去了,那邓友杰医道高明,有多少病得半死的孩子都给硬生生从鬼门关拽回来,许盛山有的是钱,何愁诊不好?
齐贵荣一听泄了气,拿过烟锅不住咕噜,熏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倏地睁开眼大叫一声:“屁!他邓友杰医道再高明,也不是活华佗,也有诊死人的时候嘛。再说呢,他那人眼里只认得白花花的大洋,只要我们舍得出钱,何愁活人不能变成死人?”
“高!老板真高!”娄小三恍然大悟,谄笑着竖起大拇指,“饶是他许盛山再精明,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便给他斩草除根,那秘方早晚就是您的,您就成了大财主啦!”
齐贵荣见他说得露骨,两只手不住来回搓动,便明白他此来报信不能白跑一趟,掏出两块大洋抛过去,顺口给他许愿说:“这趟又辛苦你了。事成之后,少不了让你管家!”
娄小三乐滋滋挑着货郎担走了,他也随手关上门,把帽子遮住眉眼,操近道奔向高沙。
时近黄昏,各类店铺都到了打烊关门的时候。邓友杰的药铺里,伙计在清点添补药屉子的药材,他自己坐在柜台正对门口边拨拉算盘。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衫的中年汉子,赶紧放下算盘起身招呼:“先生请坐。此时光临敝铺,不知有何见教?”
“无病不进药铺,当然是求医问药,给先生送钱财来喽!”齐贵荣笑嘻嘻地回答,径直走向药铺里间。
邓友杰为人机灵精于世故,见来人径直走进里间,十有八九是出入花间柳巷难以启齿的毛病,当即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男人嘛,少不了有那么点小毛病。不是我夸口,您算是找对人了,我的药是最灵验的,保管金枪不倒,即便是花柳梅毒,也能药到病除。”
“我倒还没有你说的那些毛病,只要一钱砒霜。”齐贵荣摘下帽子,拿出一块大洋。
黄昏买砒霜,多半不是什么善良事,邓友杰迟疑地盯着来人。齐贵荣知道他老奸巨猾,笑嘻嘻又添上一块。他终于动了心,也知道江湖规矩,不能打听客人的用途,一言不发包好砒霜递过去,挥手让他快走。谁知齐贵荣反而坐下来,笑嘻嘻地问他:“邓先生医道高明,听说许盛山的小儿子病了,是请您给治的?”
“不错。敝人在高沙有点虚名,许老板愿意抬举。”邓友杰自负地仰仰头,立刻又警觉起来,“先生是许老板什么人?您跟我说这干什么?”
“当然是朋友,多年的老朋友了!”齐贵荣脸上露出阴笑,不动声色将刚才买的砒霜推过去,“我想请邓先生的贵手,把这点补药添进去。”
邓友杰大惊失色又把药推过去,慌忙说:“先生,我是郎中,为的是治病救人。刚才我把药卖给您,已经坏了药铺的规矩。这谋害人命的事,官府得知就是杀头砍脑壳的大罪,您就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能干!就当您没说过,我也没听见过,请您快走!”
“邓先生别急嘛。”齐贵荣两眼如锥盯着他,慢悠悠地说,“前年,石下江张家的庶出少爷请您给老太爷治上两个月死了,他家大少爷告到官府说是谋害,还把您请到公堂之上,不也没事吗?我就不信,他许盛山儿子死了,您真会受什么连累。”
“您什么意思?这可开不得玩笑!”邓友杰惊骇地看着他。石下江张大少爷状告庶出少爷谋害生父谋夺家产的事惊动了宝庆府衙门,还让邓友杰对簿公堂,可友杰拿出给张太爷治病的医案振振有词终于胜诉。尽管有人私下里怀疑他通同作弊,却更让他名声大振。此时提出张家的陈年旧事,他强硬地辩白说:“那是张老太爷大限已到,纵然华佗再世,也救他不得。宝庆府衙门结了案,请先生不要胡乱猜疑,败坏我的声誉!”
“邓先生不要生气!”齐贵荣不慌不忙排出二十八块大洋,“您是聪明的郎中,张老太爷能够因为风寒大限已到,许盛山的儿子正在风寒,就不会有大限吗?”
这话说得软绵绵的,邓友杰却紧张起来,猛然想起张家庶出少爷请他出诊之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汉子用两块大洋买了一钱砒霜走了。他顿时软和下来,为难地说:“先生,许家小少爷昨天才看过,一时不会有什么大碍,我不能……”
“你是聪明的郎中,我也能等你十天半月的。”齐贵荣冷笑一声,从指头上摘下一枚金戒指拍在大洋上,“我就等你的消息了。事成之后,还会加倍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