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子他三婶儿,刮风天也不在家里蹲着呀!”王大妈老远叫道:“怪不得你们是财主哪!勤也不能卖命的干呀!”
那时,被喊着立子他三婶儿的,正向手掌上吐唾沫(这样搓搓手,再握草叉就不燥手了),就说:“外头的人,都向城里送粮去啦!人手不够呀。你提着红包袱做什么呀,又看闺女去吗?”
“通共今年没去两趟,可巧都给你碰见了,五月节去了趟,再没去呢。我也不知道八月节她是怎么过的。我这做妈的攀不得人家,手头紧,自己也顾不了,还有心顾闺女……今天是小达儿的生日哪!就是我们那命根子外孙女儿。或巧,前几天积攒下几个鸡蛋,当姥姥的嘛,还有不亲外孙女儿的!卖舍不得卖,吃舍不得吃,连立子我也不叫他动手,可是闺女还嫌当妈的不像姥姥的样,说我‘把家啦!说我有东西也舍不得给外孙女儿!’”又说:“那是谁呀?是立子他二姑姑从沙河子回来了吗?你们看看,我这眼神,一年不济于一年。”实在,王大妈早就看见是烧锅的三媳妇的小姑了,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她的招呼,就这样遮着心眼儿说:“帮着他大娘装豆秸呀!看看你们高高站在垛上的样儿,像是两个女神呢!”谁也没留她多谈一会儿,她尽自说:“我可不能陪着你们妯娌你们姑嫂,扯闲白了,还想傍黑儿赶回来呢!”
“大妈过来吧,抽袋烟再走吧!”
“是不是怕我们吃了你的走亲鸡蛋呀!”
“他二姑姑还说呢,女婿从哈尔滨捎回来的俄国牛奶糖,你就不拿出一块给大妈尝尝!”王大妈笑着说,那种神情像一般拿着真话当玩笑说的人一样:“下一趟女婿若带来稀罕东西,你不送,我就要跑到你那儿去硬讨啦!”
只见站在豆秸垛上那个半老的妇人,高声笑着,她这时候无话可说,你不让她笑,又有什么法子遮羞哪!王大妈也咯咯的笑着:“真得硬讨呀!你说不是吗?他大娘!”她那时向前走了两步,自然眼睛没有注意道路,所以停脚又追问一句,无非想逗引烧锅大媳妇说两句话,显得彼此间有点温暖气。烧锅的大媳妇也仰脸笑着。因为这时起了一阵风,所以王大妈的话声,她倒没听见,至于她的笑因,自然并非由于王大妈的玩笑,而是因为她小姑说:“王大妈活像一个跑关东的山东汉子!”见她的头巾飘抖着,身子斜着,险些给风掀下垛来,就势坐下了,又是一阵笑声。王大妈也笑着,一会儿风势就掀卷着她的头发,红布包袱差点儿给风吹跑,眼睛这才注意到立在路当中的一匹小马,它又畏缩又好奇的站在她面前,很久一会子了,仿佛试探试探这有男人高的老婆儿,有没有驱赶它的胆量一样。可是王大妈现在才注意到,而它一闪身子,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跳着跑开去,倒把王大妈惊了一下,走了一段路,心还是跳着。就疑心着,莫不是小达儿家有什么不吉祥?但只一会儿,也就忘记了。
展眼远望,秋末的旷野,散布着几组收庄稼的农人,另外有两条村狗,在右手的高粱垛旁奔跑,仿佛是追逐垛鼠似的,再就是前面路标石,和立在标石旁边的狐仙木板庙。因为庙涂着红颜色,就格外显眼。
在左手一个岔道口上,有着狐仙庙和路标石的大桦树背后,王大妈望见一座新坟,坟周围有一道石栏杆,而且石栏杆的宽大距离间连着一条粗的铁索链。朝南有门,门前又有大的雕石香案,心想:是沙河子屯那家粮户死了,修坟修的这样讲究?只那七八十斤重的刻花纹的白石香炉,就值一担豆子的钱!走过这座桦树林,就望见岗上的沙河和对岸的沙河子屯了,树木森森,可都是光枝子,即有一两棵树还有几片凋零将坠的叶子,也枯黄得给人一种雪季就要到来的感觉。沙河屯上空的山峦上,霾黑的云块,运动着,而且垂着灰白的雾丝,山顶和山脚,也仿佛蒸发着雾气,和低空垂下的连作一起。王大妈想,也许今天下午要落一场初雪,再不就是临末一场雨。可是南边天空,还是晴的。
在屯子口,王大妈又碰见几个熟人,有一个提着水桶的健壮女子和她打着招呼:“看闺女来了!王大妈!”
“拄黑儿他娘呀!您好!”
“怎么没带立子来呀!”
“留着看家呢!你不知道,天天要来,就是抽不出身子,今天是我们外孙女儿过生日,院子里还晒着白菜,就这么掷下,跑来了。”王大妈这次不停脚了,说着话,向前走,实在心太急,普通人们在临到要会面的亲戚家村口,是这样急的,仿佛要早到一步,要早些看到所要看的人,一秒钟都不能等。
拄黑儿他娘是一个寡妇,包着蓝头巾,短褂补着补丁。眼睛可又黑又尖,一边提着水桶起来,一边注意王大妈的红布包袱:“立子没有跟着他们到黑河挖金子去?”
“我养了孩子,让他当牛官,也不让他挖金子!别来气我了!挖什么金子,简直是……我真不愿说不吉利话!”
“那可也该要老婆了?”她又望了一下王大妈的红布包袱,实际也不是存什么贪心,不过想知道究竟她给小达儿带来什么礼物而已。
“等长大自己讨吧!我可不能害人家姑娘一辈子,说不定翅膀硬了,远走高飞啦!让我天天看着媳妇难过呀!”
“可也是……”
“你不进来坐呀!”王大妈到了闺女家的土墙门口,站下来说。不想门口对面,茅屋后窗上,探出一个头来,正是小达儿。头发梳得挺光,耳旁的两条辫子垂到肩上,只听她尖声欢叫着:“姥姥来了!姥姥来了!”就看不见影子,但还听见她的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在茅屋前院响。王大妈的眼睛现出愉快的光来,心里骂着这个小蹄子,像她妈做孩子时候一样,乱蹦乱跳的,嘴里却对拄黑儿他妈说:“进来坐坐嘛!”实在是说:“你走吧!别打搅我了!”
“我还等着回去渣猪食哪!”
可是她手扶着土墙,不打算就走。
那时候,小达儿就跑出茅屋东边的夹道,一见王大妈就扑抱起她的两条腿来了,仰脸望着王大妈,笑着,像我们所常见的孩子,见了亲人不知说什么好,还有点羞哪!不敢看王大妈手里提的红包袱。她的一只小手里,握着红玻璃花筒。
王大妈也没理会小达儿,只用大手捉住她的小手,和拄黑儿的娘说话。拄黑儿他娘说:“你们的白菜刨出来啦,我们这边还没有,谁知道霜上的这样早!”
“今年的天气有点不同呀!”王大妈说,心里老是急于早点摆开她。
谈了一会子,拄黑儿他娘终于提着水桶走了。王大妈就抱起小达儿来,夸奖她打扮的漂亮,又摸着小达儿的新衣裳,问是谁给缝的,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屋子里走。这时,王大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那一个姥姥不疼外孙女儿呢!那一个娘不喜欢自己闺女的孩子呢!亲了又亲,望了又望,就是听不见小达儿的娘在屋里的召唤。
小达儿的娘,和她母亲王大妈一样的健壮,只是脾气不同,见了男人总是一句话也没有,见了女人也不喜欢说笑话。问人家借把扫帚,都羞口,借给人家全部压箱子的首饰,倒挺大方。
当王大妈在墙外和拄黑儿的娘谈天的时候,她就看见是母亲来了,可也没有走出来,倒不是为了做娘的过八月节没来看她而生气,而是因为从早晨巴望到晌正,不见影,心也就烦了,兴致也就没有了,说不出那里来的激恼。所以只走到门口望了望,又退到厨房烧灶去了。
“召唤你也听不见!”小达儿的娘在房门口迎着王大妈说:“我们娘儿俩等着你来煮面,可倒好面都风干了,才来!”说着话,把红布包接过去,仿佛接过客人一根手杖一样:“进屋坐吧!我还得去烧锅!”
“看看我的闺女呀!大老远来,一进门就给我酸脸子看哪!”王大妈像对别人说话那样高声叫,实在挺高兴:“你可别跟着你妈学呀!小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