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观音话中所言,要追溯至上古之时。
当时地藏菩萨发了大愿,要度尽十大中的所有鬼魂后方才成佛,奈何六界之中作恶者从未尽了,因此下地狱者仍绵绵不绝。
这桩事若说得刁钻些,可归为冥界之错,而如今执掌冥界者又是玄冥,故而可归为他的错。
她觉得这个问怎么答都是错的,所以才担忧。
玄冥拂了广袖起身,遥遥向白衣观音颔首致意,殿内归于寂静。
众人皆望向他,静听他会作何解释,屏气凝神着生怕错漏了一个字。只听得他平静道:“本座自即位之日起,就发愿继承地藏菩萨之志:凡人界为恶者入我冥界,皆下地狱,受极刑之苦后再入轮回。”
他说及此处一顿,目光凌厉地缓缓扫视众人。
“冥界之外、五界之内,凡有逞凶行恶者,皆可送入冥界发配十大地狱,甚者元神尽灭、再无轮回。此乃我冥界十大地狱之法,想必在座诸位尽皆知悉。”
“本座即位二十万年,后十五万年冥界中人再无下地狱作恶者,然而地狱之中年年不乏人进,是我冥界之过,还是天下人之过?冥界之外,本座插手不得。如若六界一统,天下人悉由本座执掌,当可世道清明。”
他轻笑一声,饶是这殿中佛光大盛,却都因此寒下去一分。
“但是人人皆知,若有六界一统之心者,天诛地灭。”
他说罢,座中人噤若寒蝉,却也有人恼羞成怒蠢蠢欲动。
蔺沧一扫,不服者皆是妖魔二界中人,心中不禁冷笑。六界各有其主,有一统天下之心的,不就是那妖魔二界之人么。今日之论并非论众生到底能不能度尽,只不过是借此为机,论一论这天下到底该不该一统罢了。
孟元知晓的没有这么多,自然也就想不及此处,只觉这佛光笼罩的大殿内忽地涌起一片杀气。
她没有全然解出玄冥话中之意,但听得出他这话说得极严厉。她担忧地看向蔺沧,他做了个“没事”的口型,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有一人从座中站起,故作疑惑状:“照北阴大帝这意思,是说这天下诸恶从无断绝之日咯?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们这些人修佛法还有什么意思呢,佛法岂不是空谈吗?”
身边忽地传来一句:“修他个屁的佛法。”
她一惊,不可置信地扭过了头,如此接地气的话语竟然是从她师父口中说出来的。
蔺沧又侧过来同她说话,不屑道:“那是妖尊手底下的喽啰,他要是会修佛法,那么天底下的猪狗都会修了。”
“妖君之问,本座方才已然答过。妖君连本座之语都未解,又怎能解得佛法,又怎能在此地枉谈佛法?”玄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广袖,上面的龙随着他的摆动跃动似腾飞,“除天下之恶,是六界之事,并非我冥界一界之事。若这六界之中为君做宰的皆能发愿,何愁天下不安?只怕是有些人不希望天下安定吧。”
话毕,他便悠悠坐下。
那喽啰脸色极黑,连道了三个“你”字,才被身边人硬拉着坐了下。
孟元见这阵仗,心中还是担忧,轻声问蔺沧道:“我怎觉得今日帝座有些不同,往日里他是一再低调的,从不说这些张扬的话。”
蔺沧道:“往日里不事张扬是他的性情,但在今日这种场面他不单单是他自己,更是你们冥界之主,一言一行都关系到你们冥界。话说得强硬不近人情,这才是一界之主的风范。”
“人善被人欺啊,他要是和颜悦色的,那你们冥界之人在六界中混得不会好。佛会上论来论去,终究论不出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了一界的心气。”
六界之中,冥界并非什么好地方,这是上古时就有的共识。
冥界既无天界的得天独厚,又无居于四洲九山八海的妖魔二界有物华天宝。九幽之下、黄泉忘川之旁,历来被其他几界所轻。又因上古时期冥界之人皆事鬼魂流通、轮回往来之职,不比得其余几界人才众出、战力雄厚。
直至玄冥即位之前,冥界都被视为附属之地,不过是专司人界轮回的穷乡僻壤罢了。因此,冥界之人也历来被轻视,从前其余几界甚至有不与冥界通婚之说。
玄冥即位后,此境况才得以转圜。
冥界看似荒凉贫瘠,实则大有物产蕴藏其中,且皆是其余几界无所有的。凭借于此,冥界物产渐渐流通起来,百姓富有,衍生出民间百业。渐次各处都造了学堂,冥界后人皆知书习字,风土人情不似从前刁蛮。
自他登基两三万年后,冥界再也不是单司轮回审判之所,而是同其余几界旗鼓相当,不再受人轻视。
玄冥即位之时,交到他手上的冥界一无是处可言。
他本可以抛下这个烂摊子赴天宫接旨任职,但是他没有。北阴大帝这四个字并非起初就听之让人生畏,他即位时就已功成名就,偏偏跑来收拾这样的麻烦事,故而他任冥界之主一事,当年啼笑皆非之人不在少数。
五万年,他只用了五万年,就让当初那些鼠辈知道,就算是一盆濒死的草,在他手里也能养得生机勃勃。
自此北阴大帝四字,闻者皆畏皆敬。
殿中众人再一次辩论起来,一时间七嘴八舌、人声鼎沸,她却一点儿听不进去他们在说什么,只在心中默默揣摩着蔺沧说的那些话。
她再一次觉得,他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