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拆开信,这封信的字迹更加潦草了,我几乎要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才能看得懂。
娘子,这帮狗(划掉)的家伙竟然派你去魏国,真是太可恶了,我恨不得(划掉)他们先人……你知道我不同意,他们(划掉)的竟然用我之前打人的事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同意就把我(涂抹)!其实我并不在乎,这对我不算什么,但如果真的(涂抹)的话,我也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我现在真后悔,当时不该打那个鳖孙,搞得现在被迫面临军事法庭,我不服也得服,(划掉)的……娘子,你这一走我好担心,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了,早点回来,信里不便多说,老爷的大(涂抹)等着你……
我费了好大眼劲才把这封信看完,乌七八糟不忍卒睹。信的大意应该是甘宁临走前说的那件事吧,他说他打人违反了军纪,有可能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要看他的表现……结果现在这成了他的软肋,迫使他不得不同意我担任使节……这已经不能叫同意,而是赤裸裸的胁迫吧?但我一点也不同情他,这是他活该。而且说什么“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你就是欺负我最多的人吧……
接下来五天我在礼部署办手续,制作使节证,通关文牒,盖印章……学习使节礼仪,外交辞令……熟悉外事访问流程……其中大部分我都会,好像以前就学过……期间我又去见了黄承彦一次,向他道别,顺便把书还给了他。
时间到了一月下旬,一切准备妥当,使节团出发了。我们先乘船去往东边的柴桑,从这里再次渡江来到北岸的江夏,这是为了绕过江上正在打仗的地方。随后我们在魏国向导的带领下骑马朝西北方前进,途径鹿门山。当时我好想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冲进山里寻找蔡家庄,但我忍住了,现在一切步骤都不容得任何闪失,否则就前功尽弃。
我们离开江夏郡,进入南阳郡,向西边走,来到了樊城。这里一度被蜀国占领,后又回到魏国手中。我第一次来这儿,这是个小城,与其说是城市更像个军事要塞,魏王在一座塔楼阁楼里接见了我们,房间里铺着红毯,窗外就是汨汨的汉江,远远地仿佛能看见襄阳城高耸的城墙和箭塔。
见到魏王的第一眼,一条仇恨的毒蛇就在我身体里复苏了,它吐着信子,昂起了头,威胁着要扑过去狠咬……这种冲动太过强烈,有点像我对松铭的感情,几乎无法遏制……我握紧双拳,拼命压抑着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了计划必须忍耐……
套路的礼节和流程过后,我们进入了一间会议室,从前往后摆着两排相对的大靠背椅,首位隔着一张小桌,我们坐在这里商谈起了此次来访的议题。
来之前,培训的官员告诉我第一场会谈主要是做给外界看的,只是简单地交换一下意见,起个头,不需要太较真,不会得出重要的结果。
果然,双方产生分歧的地方并没有深入探讨,只是把所有议题走马观花似地罗列了一遍。会议结束后是宴席,接着让我们下榻安顿下来。同事们整理了上午谈话的纪要,分析了魏王的意图和心理,在房里认真研究。
傍晚又是一场宴席,然后魏王陪同我们走进了跟上午不同的另一间议室,这里接近塔楼顶部,视野更开阔,可以看见汉江转弯的地方,月光洒在江面。房间更小,布局更紧凑也更温馨,墙边有绿植,墙上有锦衾壁挂,与会者很少,我们这边加上我只有叁个人,卫兵什么的闲杂人等都出去了。
我们双方跪坐在软榻上,案几上摆放着瓜果和茶水,每个人分发了一个暖手的小火炉。这种香炉里面是个球,外面有框,任凭框怎么旋转里面的球都不会翻滚,做工相当精巧。
开始前十几秒我还在脑子里复习稿子,结果魏王先说话了,而且第一句话就打乱了我们团队的节奏。
“你是马云禄吧?”
他以手指我,从容不迫地微笑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午我并没有跟他说话,我们使节团只介绍了几个主使……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认得我。出于礼貌,我下意识地说:
“臣妾就是。”
“想不到你竟会成为吴侯使臣,你兄长还好?”
我大脑一片混乱,努力保持着镇定说:
“蒙大王关心,家兄安好。”
我感到我右边两个同事的姿势似乎有点僵硬,不禁如芒在背。我一直是用假名在吴国活动的,他们听到了我的真实身份不知作何感想。
我看了魏王一眼,他从容地品了口茶,脸上气定神闲……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身材五短,但面容精明强干,两道浓眉下眼睛如日月般明亮,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举重若轻的气场。
他为什么会认得我,难道我以前跟他有过个人接触?我毫无印象,心下既慌且疑,又不敢问,那仇恨的毒蛇在我体内翻江倒海,我光是压抑控制它就几乎无暇他顾了……
魏王从容笑曰:
“汉水边孤曾与你交手,被你杀得弃袍而走,几乎被尔等所擒啊。”
咚,仿佛有柄锤敲打了一下我的脑髓,这件事我是记得的,当时魏蜀围绕着汉江上的渡口展开激烈争夺,有一次魏王亲自领兵,被我打了回去,好像在逃跑的过程中怕别人认出他,把他的战袍给扔了。
(难道就因为这个,他就记住我了?)
“孤袍子还在否?”魏王微笑道。
“之前……收藏在蜀军府库中了……”
我谦卑地喃喃答道。
“多闻你巾帼英名,倾慕久矣,今日得见玉容,胜过传闻百倍啊。”
魏王像闲话家常似地说,我惊惶得浑身冒冷汗,两个同事向我投来克制的怀疑视线。
“大王过誉了……”我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试图把话题导向预定的轨道,“妾不过一女流,岂敢与大王议论,惟受主君之命,来尽使臣之职耳。”
“是的,”担任主使的同事适时地接上话,说道,“她是这次的特使,原本是襄阳蜀军一员,弃暗投明,效我军麾下。上午粗略地说了一下,现在请允许我把本国的提案详细讲来,大王之前的担心其实很好解决……”
一个侍臣呈上了我们准备的文书,魏王一边看一边听我们讲。大约一个小时后,书翻了一半,魏王顿首道:
“你们欲使孤出兵伐蜀,好解你们江陵危急,而孤可收复襄阳……你们的意图孤已了然。襄阳城本是孤的,孤岂不知其城垣坚固,如何轻易能攻下?”
“大王勿虑,若非备有良策,我等焉敢冒昧前来叨扰大王,请看这里,这里有详细的情报和方案……”
主使伸手翻了几页纸,把书按平,说道。
“这里说襄阳粮食不久告罄,”魏王的目光停留在那一页上,略微蹙眉说道,“你们从何得知?”
“是这位特使带来的消息,请允许她向您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