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0年的新年伊始,未尽的晚冬春雨中,我受临时执政府委员会的工业部置办科官员雇佣前往慕尼黑西南侧小城的乡镇,踏上草坪与泥浆铺就的路面;
一家坐落于此地的120公顷的农场接受了临时执政府旗下工厂的巨额订单,而我则要驻扎在农场主家中负责验收和协调运输直到订单被完全交付。
那真的是一座非常巨大的农场,一望无际的田耕规模和放牧场地冲击我这没见过世面的眼球————正中央的三层屋舍紧挨着百年历史的礼拜楼,在那巨大的顶部十字架下我与一生都躲不开的她……两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农场主的女儿那时候只有19岁,身形娇小的她骑在高大安静的芦毛半血马背上,冷漠的微笑下掩藏着好奇和紧张。
我没办法理所当然地住在他们家里却只是吃白饭,清点希梅莱家族经营这家农场已经近百年,这一代的继承人萝拉。希梅莱小姐被她的祖父寄予厚望,发展家族既定的事业并永远延续祖先的血脉————她被逼着放弃报考慕尼黑大学的机会。
对世界来说算是个大灾难的基因灭绝事件使萝拉摆脱了陈腐的锁链和枯燥的生活,被囚禁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天地中的她几乎是丧失了与陌生人流畅交流的能力,一度使我以为她讨厌我这个外来的男人。
我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在闲暇之余帮着农场里仅剩的母女二人和三个老员工打理那些已经再也无法被维护的喂养机器和自动化农具————早晚还是要倒退回依靠人力资源的时代,就如同千万个其它行业一样。
越是微不足道的事越要鼎力相助,因为大事我是无能为力的。
在欠修缮的马房打扫清洁,在起伏的大麦田里喷洒杀虫药,以及每天都必不可少的和萝拉一起牵着十一只马儿进行夜间放牧,她总是骑着头马,那也是这个孤僻女孩儿从小陪伴的爱驹———
“跟你介绍弗兰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一只棕色的马,头上的竖状流星漂亮极了”
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热情洋溢得仿佛亲密无间的朋友;
萝拉。希梅莱就是这样奇怪的人,所有与她认识的人都被深深的浓雾和危险的玫瑰丛笼罩阻拦,在冷淡和高傲的浓雾之外一片盲障,可一旦走近了那处心境花园,剩下的就只有芳香和纠缠全身的柔嫩枝条——一旦试图挣脱便会伤痕累累……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那一夜,“弗兰德”飞奔着向牧野与天边交际之处飞奔而去,悠然嘶鸣声中希梅莱从背后偷偷地贴近了我的后背,当时没敢推开她——疲惫与惶恐之间我害怕见到失望至极的眼泪。
正是多亏这样的相处我才能逐渐认识并了解这个有着独特秉性的骄傲女人,顺便还学会了一点不像样的骑术;
我在希梅莱家族农场待了很久,围墙边的父子草枯萎又盛开了三次,期间见证了萝拉母亲为其单独准备的20岁成人礼,圣经祝福的篇章歌咏下她也被施洗成为了一名天主教徒;这个和我几乎同龄的女孩甚至还自学通过了慕尼黑大学的农业工程学学士资格考试,这让我更加坚信她是个被土地和种子束缚的天才,我完全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记下了那些满是标注的实验图表。
面对这样优秀但习惯于碌碌寡合的女孩时不时的亲密举动我往往不知所措或者干脆装作飘渺无感,令人脊背发麻的视线却逐渐不加遮掩,循迹回望时只剩下冷若冰霜的无言面孔。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啊,不,是我误会了,以为萝拉刚才在盯着我看,真傻啊~”
——“是呢”
我在她眼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看着趴在床边熟睡的小小身影,时常也会忍不住这样想,但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我还是很清楚的,而萝拉小姐一定会走出这座数十年只在春种秋收中轮回的牢笼。
我是全都知道的———萝拉虽然不曾进入过任何学校,连义务教育的课程也是依靠硬盘资源;然而她实际上读过许多书,头脑机敏而且善于揣摩心理,和那些天然纯洁的农场动物们待在一起培养了她只通过眼睛便能察觉情绪的天赋。
她的那份愚钝单纯确实不是伪装出来的,所以后来在柏林再次见面时我才被吓得怀疑自己的眼睛。
于是我借助临时政府被推翻的机会下定决心要离开安居斑驳岁月的希梅莱农场,在告别的那一晚一切都很平静,和已逝的八百多个夜晚别无二致,萝拉似乎也替我感到高兴。
我遗憾地自认为成为了她重要的依靠,希望自己的坚决消失能鼓舞她迈出勇敢走向外界的第一步,可她无所表示……
除了为我亲自烘烤的羊角包。
好吧,我狂妄的自视甚高什么也没换来,萝拉还是留在了农场。
多年的幻想在临别的那一晚变成了终身难忘的噩梦:
萝拉的昏暗影子骑在我身上,下体紧密纠缠的淫靡交响和强烈射精的既视感……以及她邪魅狰狞的表情;
“我收到你炽热无比满溢出来的爱了喔,亲爱的奥讷尔”
“尽管逃吧————我一直追着你~~”
第二天早上我仓皇启程,甚至没有跟萝拉和她的母亲告别便匆匆登上了离开的公车;在梦里对萝拉的懵懂意淫既可笑又毛骨悚然,再见到那张脸恐怕会羞愧到无地自容。
许多年了,那晚耳畔的呓语也仍旧如诅咒般在记忆的深海里挥之不去,但好歹我知道永久的分别至少能抚平这种恐慌。
直到……2136年我被带到了柏林的总理府地下室————
“嚯~~从那以后真是好久不见啊,愚蠢又不识时务的奥讷尔————”
听到这样无情的辱骂,我抬头望见————站立在视野内的三个女人之中,穿着纯黑银色花边制服的少女面容依旧冷酷。
可我实在不忍心地感叹道:是真的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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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和积雪搭台的山路极其危险,我必须走得很小心才能不像刚才那样一脚踩空滚下斜坡,多亏了质量上乘的鹿皮靴子才没有崴断脚踝,但被树干和石块刮擦出的伤口在零下7度的气温里又痒又疼,我真该带一副手套和一顶帽子出来的。
这些长得都大差不差的巨树把在风雪中本就有限的视野挡得一干二净,所有景物又被鹅毛大雪铺上厚厚的一层白色伪装,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做参照物,甚至连留在地上的脚印也会很快被掩盖。
可我还是越向前走就越加兴奋,大口喘气的同时秉不住还是笑了出来,逃出这里的希望始终在心里燃烧并支持着这双太久没有户外运动过的腿在已经完全看不见路的林海中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