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嘉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产生了一种让她尴尬的奇怪冲动。她从自己手提包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张半身照。那是妈妈抱着她,在如今已不存在的老公园里拍摄的照片。
“那个女人……长得像她吗?”
面对敏才脏兮兮的手指,谭嘉烁下意思地捏紧了照片一角,但她想起自己在山上曾怀疑他是坏人,有些懊悔,于是便任由他把照片拿过去,仔细查看。
“妹崽,你搞什么笑,”敏才把照片还给她,笑着说,“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谭嘉烁收起照片,谢过村民;敏才谢绝了她提供酬劳的建议。考虑到身体不适,她觉得自己应该就地休息一夜,但独自在坟场附近山村过夜的设想,对她来说还是不太吸引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在那样的屋子里渡过一晚,太过孤独。她决定回城。
上部——老前辈
一曼,麻烦你到石和山公墓汽车站接我。不要通知我爸
夜里八点半,胡一曼接到了开始发烧,体力难支的谭嘉烁。郊外的夜晚黑得彻底,谭嘉烁上车坐定之后,胡一曼才发现她头上绑着绷带。经过短暂的争论,胡一曼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确认没有脑震荡,低烧也是正常范围,于是重新上药包扎,让她回家休息。
为了不传染,谭嘉烁起先坐在后面,但是车子还没离开医院停车场的时候,她说:“我能坐你旁边吗?”
“来吧。反正你坐后面我也要戴口罩。”
谭嘉烁换到副驾驶座上坐下,身体紧贴右侧,头部也尽量远离胡一曼的方向。一种强烈的挫败感笼罩了她。过去这几日,她觉得自己像在一次随性之旅中拿错了地图的游客,心中存在着很多个目标,但没有找到任何一条正确的路。再往深里想,她处于这样的状态已经很多年了。
“一曼,”她说,“你和你妈妈关系好吗?”
“我妈老早就和我爸离婚了,现在应该在深圳,有自己的家庭。”
“第一次听你说。我是不是不该问?”
“没关系,早就风平浪静了。现在我们偶尔说说话,她有时候寄一些季节性特产过来。不过这大概就是我和她之间感情的维度了。我们都没有和对方再见面的愿望,至少我是没有。”
“那你爸是怎么想的呢?”
“他现在身体不太方便,能管得住自己吃喝拉撒就不错了。当年我爸事业上有一些挫折,被折腾得挺惨的,整个人简直形神涣散了,他们那时候要是不分开才不正常。当时大家都觉得法院会把我判给我妈,结果还是判给我爸了,但我跟谁都不想过,离家出走到我兄弟家里藏着——”
“你兄弟?”
“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男生。我们俩都不想读书,商量好了一起干高仿球鞋的生意,他说有货源,我趁家里一团乱,拿了三万块钱出来做第一批货款。批发商看我们是小孩,在我们拿到货之后搞埋伏,想把货和钱都抢回去。你看这,”胡一曼稍微抬了抬自己的右手小指头,“抬不高,因为那天夜里被人踩断了骨头。后来是谭老板出面,救了我们俩。”
谭嘉烁转向胡一曼。
“原来你那么早就见过我爸。”
“谭老板现在不碰那行当了。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欠过他人情,现在也多亏他,有这么一份工作,养得起我和我爸。生意做大了,人脾气就难免变得有些古怪,但谭老板对我还是挺好的。不过你放心,我们说好了,今天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他。”
谭嘉烁本没有打算挖掘胡一曼的童年故事。她最初只是想知道胡一曼和母亲的感情;她几乎对每个朋友都问过这个问题。有时候她觉得,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潜意识,主导了自己对母亲经历的痴迷。她在寻找一种特定感情的同类——依恋母亲并不特殊,但一段女儿四岁时母亲就已去世,相关记忆极其模糊的母女关系,则是另一回事了。
“今天是我妈去世二十周年。害了她的人还活着。这种感觉很奇怪。”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还活着?”
“我……我想应该还活着。他被判了二十年,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牢里。”
胡一曼想起来自己在监狱外等待傅长松之时,所听到的疑似谭嘉烁手机铃声。她决定不追究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