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秀香姨嚷嚷着。
时婕只觉身处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喃喃着问:“咋死的?”
“问他爸!”
王大爷呆滞的表情立马因愤怒而生动起来,好像突然是个活人了,他低吼着反驳:“问我干啥?问得着我?跳楼!自杀!”
“要不是你……你看直播开那个破石头!”秀香姨叉腰指着王大爷骂道,“你白白砸进去几十万,就拿孩子撒气!”
时婕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江承,正撞上他的目光。
“从高考出分那天开始,你有一天给他好脸儿了?这些年你从来没看他顺眼过,动不动你就骂他不阴不阳不三不四,嫌弃他给你们老王家丢人!现在好啦,人死啦,咱们的孩子被你活生生给逼死啦!全是因为你呀!”秀香姨停下来,喘着粗气,猛地大力锤向自己的肚子,“不光因为你,还有我!都怪我把他生错了,都怪我怀他的时候天天跟老天爷祈祷,一定得是个男孩啊,我公婆盼着男孩传宗接代啊!峪啊,你本来该是个女孩的,都怪妈去求了老天爷啊,都怪妈啊!”
“别嚎了!这套,就这套!赶紧买完赶紧走!”王大爷不耐烦地低斥道。
秀香姨深吸了几口气,抹掉眼眶中打转的泪,回身细细抚摸那件寿衣,自言自语:“合身么?孩子能相中吧?”
王大爷:“够大就行,能把手盖上就行!人都死了,还管啥合身不合身,喜欢不喜欢!”
“峪爱漂亮,这是他最后一件衣服了,这辈子最后一件衣服了……不知道穿上啥样,我该给他试试,可他比我高比我瘦,比我瘦好些……”秀香姨抻着那寿衣往自个身上比,嘴上喃喃着。
时婕走上前,结果寿衣,“我试吧,我跟王峪身材差不多……之前给他试过条我的裙子,很合身。”
秀香姨睁大了眼,有些发懵似的点头,把她从头看到脚,“是差不多……是差不多!”
“行么?”秀香姨小心翼翼地问,在得到时婕肯定的答复后,轻轻把衣服递到她手上,“那拜托你了!谢谢,谢谢!”
江承的店里有个不足五平米的小房间,用作仓库,堆放些柜台里放不下的殡葬用品。时婕在里面迅速穿戴好后走出来,秀香姨看到她时,明显愣了下。时婕张开双臂,原地慢慢转圈,好让她看清楚。她转着转着,手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
“挺好的,就它吧。”秀香姨满眼含泪,攥住她的手,“多谢你啊,姑娘。”
时婕便回仓库去换衣服,门关上前,她瞥见了江承凝望着她的目光……那么哀伤。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她静静地站着,身上的寿衣有舒适的触感,如同一条河流,在她的皮肤上无声流淌,带来死亡的寒凉,很快也将流去那孩子失却感知的皮肤上,将与他尚未来得及老去的躯体一道,在800c的烈火中熬过一小时的焚化,纤维化作飞灰,最终和他的骨灰混作一处,装进一方小小的盒子,便交待了他尚不足20年的全部人生。
她听见门外江承在向王峪父母叮嘱穿寿衣的注意事项,说要先穿下装,再穿上装,衣服裤子可以先分别按顺序一件件套好,再一起穿上身。又说如果遇到关节僵直不好穿衣的情况,可以用热毛巾按着关节敷一会儿,活动活动再——这时他的话被王大爷粗声打断,说都是同行,这些清楚。
时婕缓缓交叉双手,环抱胸前,摩挲着手心指腹下布料冰凉细腻的纹理,这让她想起她的手指曾捻过王峪被阳光晒暖的棕色头发。她俯下身,久久地抱住自己,又像是在拥抱即将穿上这件衣服的那个孩子。
门外,江承温声询问王大爷直播开的是什么石头,是不是翡翠,他说自己对玉石也挺感兴趣,略懂一点。大爷忙掏出手机,翻出直播间。
“现在还播着呢!你看这么多人在线,都在刷屏!咋可能是假的?就是我没研究明白,看走眼了!”
“开窗了!涨了!涨了!”王大爷激动的吼声与手机里主播激动的吼声相互应和,形成了聒噪的二重奏。
“多绿多透,好料子!小江你看,这咋可能是骗子啊?都怪我眼拙,是我手气不好,要是——”
砰的一声响,王大爷闭嘴了,是秀香姨夺了手机狠狠摔到地上。
“还敢看,还要赌?搭进去儿子都不够?你还想要哪个的命,我的?!”
碎成蜘蛛网的手机屏幕上,一块隐隐泛出青色的“翡翠原石”被主播拿在手上,凑近镜头。
“家人们看看,又是一单满绿在向我们招手,这单没准能开出帝王绿!倒计时一分钟开车,老粉一万跟车,新粉限时一折优惠,只要一千块,扫码付款,新进直播间的‘漫步人生路’是位大哥吧?大哥别观望了,牛货不等人,赶紧上车发财啦!”
主播亢奋的声音仍不绝于耳,秀香姨恶狠狠一脚又一脚跺上去,男声渐渐扭曲变形,越发模糊,几脚下去,彻底安静了。
时婕仰起脸,眨掉眼眶中的泪,不让它流下来弄脏寿衣。她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把沾染了自己体温的寿衣迭起来,顾不上换回自己那身,叫来江承,从门缝中把寿衣递给他,由他包好后,交到秀香姨手上。
她听见外头嘎吱嘎吱响了两声,是店门开了又关,那夫妻俩离开了。时婕感到力气仿佛从四肢流走了,她靠着墙,身子渐渐滑下去,在角落里蜷作一团,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泄露出去。
门被无声地拉开,柔软的毛毯覆住她近乎赤裸的身体,一双有力的手臂隔着毛毯从背后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