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月:“一万多,合人民币还不到百,不是什么好料子。”
再看过去,那人又爬回坡上,低下头继续翻石头了,干涸的血痕混着细碎的石渣和黄土,挂在他黝黑细瘦的腿上。
隐约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他们四下张望,看见远处有个女人正挥着铁锹在一片滩涂似的地里挖着什么,她背上绑了个不断蠕动的布兜,似乎便是哭声的源头。
女人把铁锹插进地里,抬手抹了把汗,把布兜转到胸前,抱进怀里摇来晃去地哄了一阵,却没能让孩子停止哭泣。她回头看看,可能没发现有人注意到她,便掀起上衣奶起孩子来,谁知这一幕很快被个也木西发现,停了手里的活儿,一边观赏一边发出嗤嗤t的笑声。女人朝那个方向狠狠瞪了一眼,调转身子,可背后的笑声却更放肆了,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本地话。
女人转过身,时婕和江承才看见,同她一起的还有个小男孩,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正别扭地挥舞跟他自己身量差不多的铲子,也在地里挖着什么。
那片地看着也奇怪,明明寸草不生,却有几束小花突兀地立着,不像自然生长的,倒像有人特地插上去的,可谁会往荒地里插花啊?
时婕:“那娘儿俩在地里挖玉?”
尹月:“哦,索南达和她儿子苏加。不是挖玉,是挖她丈夫。塌方,人埋地底下了,就上周三下午的事儿。”
“塌方?死了多少人?”
“听说四十来个,还有十多台运土车跟挖机,全埋进去了。”
“埋里头就没人管了?”
“好几百米深,就算挖,耗资耗时不说,人也早就死透,根本救不回来了,后来只挖出几台机器,给工人家属发了抚恤金。”
“就这样?”
“就这样。你看那些花,都是遇难矿工的家属祭拜的。没办法,都认了,就索南达轴,她在这边开小吃摊,卖炸春卷咖喱角那些,没顾客的时候她就跑来挖。有什么用?埋得那么深,哪怕是几台挖机没日没夜地干,都得耗上十天半个月,光靠这一大一小,两把锹,要挖到猴年马月去?再说了,这么热的天,就算人真让她挖到了,也差不多只剩骨头了,四十来具白骨,哪还分得出谁是谁?”
“矿上常塌方吗?”
“常有,死得少的一两个,多的上百个,他们矿上的当家常便饭。这次塌的这个,是被各路公司、大小矿主轮番开了四十多年的场口,当年出了好些公盘上亿成交的标王,可再好的场口,开了这些年,原生石角早被挖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基本上就是个四十年垒起来的大矿渣堆。但总有公司家不死心,雇工人在里头来来回回地翻,那土质疏松得不比老寿星的骨头强多少了。矿民们哪个不知道这儿早晚出事?就是赌,赌自己不会倒霉赶上,但总有人倒霉赶上。”
三人一时无言,整片矿山只剩下两种声音,四周是也木西手中长锤撞击石头发出的叮叮当当,中间是索南达和苏加铁锹插进土地的沙沙声,像是交响乐中一个沉重的声部。
尹月开车带他们去吃午饭,路上经过一排房子,有一胖一瘦俩人在栋房子门口大声说话,那胖子打着个伞遮阳光,看肤色长相,像是中国人。俩人都挺激动,连说带比划,听那动静都能感觉到喷向彼此的唾沫。
然后那胖子抽打空气似的狠狠挥了下手,跑到一边去打电话,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中文。
尹月:“那胖子就是山明集团的经理,好像姓侯,估计是周山明从国内带过来的,之前瓦梭月盈节袈裟布施,我见过他跟在周山明屁股后屁颠屁颠的。这是跟钉子户谈价呢,看那意思还是谈不拢。”
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江承透过后视镜看,那侯经理边讲电话边谦卑地点头哈腰,好像对面站着个尊贵的隐形人似的。
55不要偷看别人洗澡
等尹月一行人吃完饭,开车回来,再路过那排“钉子户”时,只见那一胖一瘦俩人还在对峙,而路边多了台挖机和两辆黑车,后面那辆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保镖似的黑西装男,在侯经理的指挥下,一把推开瘦子,冲进他的家门。江承让尹月停车,从后视镜里观察。
那仨黑西装没多会儿工夫出来了,打头的怀里抱着个老人,第二个肩上扛着个女人,最后一个两手各拽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胳肢窝底下还夹了个两三岁的小丫头。侯经理抬手一挥,挖机轰隆隆开到房前,瘦子又扑上去拦车,却被黑西装拽住脖领子提溜小鸡仔似的锁在原地。
一家六口六双眼睛眼巴巴看着挖掘机亮黄色的铁臂缓缓举起,高悬在他们家的上空,而后铲斗重重挥下。竹木结构的小屋完全不堪一击,一铲斗下去,已毁去半边。等坍塌中扬起的飞沙黄土散去,便看见断壁残垣中露出的家的残骸,一块块木板断折,向外裸露着锋利的木刺,那些几分钟前还是卧室的门和衣柜。现在床板也塌了,柜子也倒了,花花绿绿的被褥和衣服混着土,垃圾一样摊在地上。
“啊!啊啊!”小丫头从黑西服的胳肢窝底下艰难地扭着脑袋看向妈妈,一边举起小细胳膊,直直指向床的方向。她挥动四肢,连踢带踹连抓带咬地挣脱了黑西装的钳制,一屁股摔到地上,又爬起来去拽妈妈的腿。
铲斗再次挥下,整个房子化作废墟,锅碗瓢盆丁浪咣当碎了满地,一口铜钵跌下架子,发出响亮的一声,白花花的大米倾倒而出。
“啊!啊啊!”小女孩焦急地乱蹦,手指着米,瞪着懵懂的大眼睛,用目光向母亲求助,却被哥哥扯着手抱到身前,捂住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