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桃花殿”里,时婕从柜台后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时候店里没什么顾客,她便披着风衣去外头散步。这时节,雁留的风已有些凉了,路上随处可见穿着呢大衣或薄羽绒服的人。时婕走在街上,吸引了许多目光,都好奇地打量她涂着“泥浆”的脸。时婕迎着他们的视线笑笑,仰头去看天上悠然飘过的云。
那一晚,当时婕再次醒来时,她和江承已经身在医院了,多亏尹月及时赶回,据说刚把他们仨救出,那矿洞立马塌方了。周山明受伤严重,连夜被直升机接走,运往大城市就医,时婕和江承收到海芒市公安的电话,要求他们配合调查,提供线索,便带着侯经理一起离开耶瓦,作为证人检举周山明。
时婕从耶瓦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特纳卡,受到了所有人的嫌弃,孙柠婉拒说她不化妆,林桃说别寄了浪费邮费,蔡秀芹直接丢回给她说“这是啥破玩意儿”,只有她爱得不行,天天把脸画得花猫一样,并自以为美。现在八盒用光七盒,还犯愁上哪儿补货。
走到西川路拐角处,有个老人正蹲在地上烧纸,白发跟纸灰一起在空中萧瑟地打着旋。时婕觉得这身影眼熟,走过去细看,这不吕建业大爷么?
想起在耶瓦收到的那条老长的短信,她乐了,蹲到吕大爷身旁,用胳膊肘杵他,“大爷,好久没见啦!您之前说的那个事儿,进展如何呀,一切顺利吗?”
吕大爷抬头看她,隔着层烟气,他的面孔泛着异样的青灰色,“哦,小时旅游回来啦……那事,我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时婕起了急,“算了?咋就算了?!不能算了啊!是不是我妈闹别扭?哎呀,大爷您不知道,她就那样!其实……我跟您交个实底儿吧,我觉着她对您是有意思的!”
吕大爷的脸映着火光,染上点红,头垂下去,露出个笑,像是赧然,又显得有几分凄凉,“不是秀芹的问题,是我——”
“你相中别人了?看不上我妈了?!”时婕的声调拔高三度。
吕大爷使劲摆手,“咋可能?我……我……”
他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什么,从怀里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好一会儿,递给时婕。时婕觑着眼看着那张照片,猛地站起身,头一阵发晕,是诊断书。肺癌四期,有远处转移。火星飘上来,灼痛她的手指,她沉默地盯着屏幕。
“这个病,能……能治好的,化疗,对吧?您在治了吧?”
“输了三次液,那药劲儿太大,我这岁数扛不住了,整个身子软得跟滩稀泥似的,道都走不动,饭也吃不下,总犯恶心。不治啦!我儿子辛苦,天天工作到半夜,t养我那俩孙子孙女,美国开销大,当爹的总不能把钱都败光,只留栋不值钱的房子,化成灰了都被儿媳妇戳脊梁骨,让我儿子往后一辈子在亲家低人一头。”
“咋能不治呢?不治,那不就等死么?您想给儿子留点钱,可是您攒1块钱,到人家那儿才1毛4分。汇过去10万,中间打个一折,到他手里也就万把块。他小两口赚的花的都是美元,您攒一辈子那点积蓄,人家都未必看得上眼,您图个啥……”
他往火堆里投了一沓黄纸,看着它们逐渐被火焰吞噬,“小时,不用劝啦,我想得挺明白了。之前是我贪心,还想着……现在不想啦,啥都不想啦。就给自个儿烧点钱,算是提前存底下了,过去后不怕没钱花。”
时婕找不到话说,就蹲在他旁边,默不作声看他烧纸,烧了黄纸,烧天地银行的冥币,又烧金银元宝。有条野狗溜达过来瞧热闹,就见他从裤兜里掏出根鱼肉肠,剥了塑料外皮,掰成小段,扔给狗吃。
时婕:“您还随身带这个?”
吕大爷:“不是说到了阴间,一下望乡台先过恶狗岭嘛,听说那些恶狗都是生前被人虐待死的,还有被剥皮吃肉的,专守在黄泉路上,等人路过,把人咬得皮开肉绽。所以我这几个月啊,但凡有点精神,就拿着火腿肠和剩菜去道边喂野狗,边喂我边念叨:乖狗,劳驾你帮忙,跟底下的兄弟们打声招呼,到时看见这老头,千万认得他不是坏人,可不能下嘴太狠啊。”
时婕扯了扯嘴角,“您还真是未雨绸缪,什么恶狗岭金鸡山啥的,都是老说法了,现在地府的组织架构估计早改了,这么不人性化的部门肯定都撤啦,我看您喂也白喂。”
吕大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孩子气地笑道:“那等我下去探一探,回头给你托梦。”
时婕:“……多谢您记挂了。”
吕大爷哈哈大笑,可笑声很快变成粗喘,手捂着肚子,五官痛苦地搅作一团,看着令人揪心,时婕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开个玩笑,别害怕。”等他顺过气来,又说:“有个事儿还得麻烦你。”
“您说。”
“我的娟娟……就是你帮我买的那个娃娃啊,能不能帮我……帮我想想办法?这事儿不好意思麻烦朋友,可要是以后让我儿子儿媳看见……”
时婕一口应下,“行,那这就去您家取?”
吕大爷摆手,“不不,还想让她再陪陪我,等我没之后,好么?我托了老朋友帮忙办丧事,葬礼请哪些人那名单都列给他了,回头你收到消息,不用去葬礼,就上我家把娟娟带走吧。”
时婕“嗯”了声,又问:“您把身后事都交给朋友了?您儿子呢?”
“没告诉他,有啥好说?折腾他们两口子带俩孩子大老远飞回来,专等我一个老头子死?今天看看,没死。明天看看,还喘气。孩子们都得上班,小孙子孙女也得上学。他们着急,我也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