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纬一段段地听完了,终于抬起眼睛,眸子里流淌着二分复杂的笑意。他轻声道:“章相公素来自诩是一流人物,其实量狭苛酷,格局不高,又沉不住气,看上刘婕妤做棋子,也不稀奇。哪像我父亲欣赏的人”张尚仪“嗤”了一声,不屑去接情郎儿子这拙劣的恭维。她只继续说事:“章惇以为,自己与刘婕妤、朱太妃同进退,便是顺了官家的心思、总有一日能斗倒你父亲、独自受宠于官家。我倒与你父亲的看法一致,官家年轻轻便是这样一副身子骨,后宫乃至前朝的题眼,其实仍在向太后。朱太妃莫以为他还有个亲儿子赵似。赵似身体康健,又与官家是一母同胞,才更叫向太后忌讳。四郎,我反正是个孤女也没有九族可诛,今日忤逆的话便由我来说一句,倘使官家真的过早迎来大限之日,章相公和朱太妃,难道还能替代向太后立新帝不成?”张尚仪说到这里,忽地分外舒心地笑起来。“哎呀,民间都只道宫墙里头,是如何阆苑仙境,只有我这般左右是爬不上龙床的深宫听差之人,才晓得仙障之后,处处污水横流。”曾纬掂量着她刻薄的语气,反倒放下心来。无欲则刚。而眼前这个女子,带着那么重的心魔,对刘婕妤这样由九五至尊的夫君光明正大地宠爱着的妃嫔,必定充满怨气与妒忌,不大可能再反水到刘婕妤的支持者那边去了。莫看她每次与自己见面,言语里总是透出对父亲的隐隐抱怨,以及对曾府不知道是爱多些、还是恨更多些的态度,她其实,一辈子也离不开父亲的使唤。事实证明,她已经成为父亲与政敌章惇好好斗上一番的妙棋了。父亲怎么那么牛呢!仅此一点,刚愎自用的章惇,就不如父亲会用人。刘婕妤在明处,张尚仪可是在暗处的,明处的人用起来风险大,暗处的人,只要她不反水或者不暴露,可以用很久。张尚仪那句“你们曾家就爱收义女”曾纬现在想来,觉得还挺贴切的。曾纬刚要开口再问细节,却见张尚仪兀地来提了茶壶,往曾纬用过的杯中斟满了茶汤,拿过去自自然然地喝了两口。曾纬一惊,警惕地盯着她。张尚仪嘴角婉媚地一抿:“怎么了?四弟,你在襁褓中时,我还给你喂过米糊呢。你吃不下的那小半碗,你母亲不是也常教我去吃干净。如今我与你同饮一杯淡茶而已,你倒觉得别扭了?”曾纬皱着眉,无言以对。张尚仪丰润的红唇上留着湿漉漉的茶水痕迹,映入曾纬眼帘,刺激得他刚刚压下去的那股火,又窜了上来。不知怎地,他想起姚欢的模样,想起她面对他,脸孔热得红扑扑的,笑吟吟地张口叫他“曾四叔”欢儿的嘴唇,比张尚仪薄些,也不像张尚仪这般涂着艳丽的口脂。但欢儿的嘴唇,更令他心智迷离。因为,那副双唇,是稚拙可爱的,哪里如这张氏的嘴边,永远挂着一丝揶揄的削刻的嘲意。张尚仪放下茶盏,生了几分欲酬壮志的口吻道:“大逆不道的话儿,我可不是只说来过过嘴瘾的。你回去与你父亲禀报,我呀,在宫里头相中一个帮手,一个将来或许能成个人物的小内侍,早些时日里,就哄得遂宁郡王要收他去,今日,成了。”曾纬道:“内侍?可是今日去王驸马府上临画的那个小黄门?”张尚仪道:“就是他,叫梁师成。在翰林院书艺局总是被人欺负,有一次被我撞见了,替他出了回头。他要拜我做干娘,这福份,我领了。既然私下里成了母子,他有些体己话儿便说与我听。他说他亲娘送他入宫时,才告诉他,亲爹是谁。”“谁?”“是苏学士。四弟,你说有趣不?”曾纬大惊,瞪起了眼睛。张尚仪摆摆手:“咳,前朝也好,当朝也罢,这些人名士里头,外头莫名其妙冒出个一儿半女,哪里算个事?你父亲,和苏学士一样是嘉祐二年的同榜进士,不也风流成性么?”曾纬语塞,完全不晓怎么接。张尚仪却又恢复正色:“目下,这个叫梁师成的小内侍,是不是苏学士的骨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上遂宁郡王了。而遂宁郡王,不管章惇那个多嘴多舌的老家伙怎么煽风点火、说他轻浮,向太后心里,仍然喜欢他。”曾纬若有所思,心里头迅速盘了盘,对张尚仪道:“官家与赵似,都是朱太妃所生,遂宁郡王赵佶则不是。尚仪如今又有了自己人在郡王身边,父亲知道该如何办了。”曾纬起身,向张尚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多谢尚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