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谭闻秋的话,子邺眼神微动,“稳中求进?绝无可能。”“从父皇死的那一刻起,局势就已经超出我们掌控了。”他平静地叙述,“殿下,可有想清楚是谁助姬瑯脱困的?”谭闻秋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一寸一寸地划过子邺的面庞,她凝视他良久,道:“很久没听你叫他父皇了。”子邺闻言回想了一下,居然答道:“我不叫他父皇的时间,和不称你为母后的时间一样久。”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的嗓音和眼神一如既往。他这番话简直是赤果果的挑衅,谭闻秋也真的被他激怒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握紧,指节发白手背青筋爆起,幸好有着衣袖的遮掩,她失控的情状并未叫子邺看到。“因为他死了,所以你和他的怨仇了结了,是吗?”谭闻秋盯着他瞧。子邺摇头:“不,我和父皇的怨仇没有了结,我也从没有原谅他。现在我再度叫他父皇,是因为我决定放下了,不再纠结于过去,怨恨一个死人是没有意义的。”谭闻秋许久不说话,默默平复心境。末了,她问:“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殿下如果想问,是不是我助父皇摆脱幻心蛊,大可以直接问我。”子邺眼神不闪不避,就这么直直看着谭闻秋。“我问了,你就会答‘是’吗?”谭闻秋身上蔓延起寒气,一层细密的白霜从她脚下延伸,逐渐爬到了子邺脚底,连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都被冻结。“是。”子邺神情并无慌乱,双脚也没有挪动半分。谭闻秋一愕,“你说什么?”子邺向来沉默寡言,不管是在年幼时,还是当了太子后,抑或后来觉醒妖血,他都是这副样子。安静,内敛,情绪从不外露,不管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表情,都很难从他脸上看到。年少时,他的心思并没有那么深,话少只是因为不喜吵闹加性格比较内向。后来他长大了,真的学会了一些让谭闻秋厌恶的习性——和他父亲姬瑯一样的习性。喜怒不形于色,谋定而后动,说话永远留有余地,也永远会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不仅如此,他学会了帝王心术,学会了借刀杀人,学会了拉拢帮手。他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太子,一个初出茅庐但颇有手腕的政治家。他比他父亲姬瑯更优秀,更能隐藏和克制。子邺唯一一次没给自己留后路,是他以死相谏逼姬瑯新立梁国国君之时。“是。”子邺又说了一遍,他的眼神和表情依然没有因为说出了这个字而有所改变,哪怕他知道这么说意味着什么。“殿下想知道,父皇的死,是不是与我有关。”他轻声道,“我答,是。”谭闻秋愣了一瞬,随后怒不可遏。恐怖的力量从她身体中倾泻而出,一时间大殿冰霜弥漫,一个呼吸间就化作寒冰牢笼,无数冰柱交错,无数冰锥升起,将子邺囚禁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你早就有这个心思,哪怕你身上流着妖的血,却依然有着一颗人的心,无论如何都养不熟!”她举起手,含怒一掌扇在了子邺脸上,子邺的身躯当即倒飞而出,轰然撞在了冰壁之上。他滑落在地,摇晃着起身,抬手用拇指拭去了嘴角黑红色的血迹。谭闻秋怒意未消,已经化作蛟爪的右手死死掐住子邺的脖颈,暴怒质问:“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的第一次生命和第二次生命都由我赋予,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早该被姬瑯幽禁而死,如果不是我生下了你,世上哪会有你姬子邺?”谭闻秋逼近他,暗金色的竖瞳头一次显露出针对子邺的杀意,“或许我不该让你活着,你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去!”“不……”子邺喉骨在巨力之下咯咯作响,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你是……不该生下我。”“孽障!”谭闻秋挥手将子邺狠狠得掼在地上,然后松开了手。她手臂上鳞片消退,但寒冰铸成的坚牢没有消融。“母亲。”子邺低低笑出了声,他指尖触碰差点被捏碎的喉骨,咳出了一口血,“你猜到是我,却不主动问我,是想冷眼旁观我接下来到底能干出什么事,还是说,你真的不忍心杀我了?若我不说,你是不是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我蒙混过去呢?”一根由地面延伸而出的冰锥迫近子邺的咽喉。谭闻秋没有回应子邺的话,只问:“是谁帮了你?任你一人,根本无法成事,珠儿的蛊不是你偷的,否则我会感应到你去了那里……是谁在帮你做事,说!”见子邺不答,她冷酷地笑了,“不用你承认,我也知道……是武国。”
“母亲,你猜错了。”子邺心平气和地说。他屈指一弹,直指他咽喉的尖锐冰锥霎时崩裂,清脆的断裂声中,他踉跄起身,差点跌倒。谭闻秋那一掌震伤了他的五脏六腑,其实她那一掌本可以杀了他,可是她没有。“你说不是,便当真不是?”谭闻秋冷漠地俯视子邺。子邺道:“你被武国局限了视野,经过武国商会一事,便以为什么阴谋诡计都是武国主导,天下大势都是武国在背后推动,这怎么可能?”他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些属于活人的表情,但让人看不清到底是苦涩还是悲哀。“天下格局由圣人而定,各国诸侯因天柱而生,就算武国知道有妖了又如何?他们所行的一切,都是圣人在背后指引,今日所发生的种种,都有圣人谋划的一环。武国,不过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罢了。”谭闻秋没有打断子邺的话。“圣人干预天下局势的手段有千种万种,让你怀疑武国而忽略圣人真正的图谋,正是他们想看到的。”子邺不急不缓,哪怕身有伤势,说话的语气还是如此平静,“母亲可知,圣人已经现世了?”谭闻秋暗金色的竖瞳微微一缩,当即道:“可有佐证?”前面几次王朝倾覆之危(),不管圣人如何在天上使力?()『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如何借助卜卦与天象传下圣言指引后人,他们始终不曾真正降临此世。谭闻秋肉身尚在时修为早已抵达圣境,自然知晓神魂不灭的圣人手段神诡莫测,妖可转生,圣人亦可!只要方法得当,圣人降世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盗取蚀心蛊者,正是与圣人有关之人。”子邺道,“母亲以为,单是修为强大的武者,能一击击杀小蛮,害她不得不使用蛇蜕替命神通逃走吗?”“是他?”谭闻秋声音低了下来。一击将小蛮身躯斩作两截的那个人,谭闻秋一直在派妖暗中查找此人身份,可是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仿佛只要他想,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哪怕谭闻秋让木成舟推演了一番,也没能获得任何启示。“我见过他了,一个自称江湖浪客的人,名叫敛雨客。”子邺道,“他主动来寻我,要我帮他。我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观气术下,凡是修为低于我的,气运无所遁形,可是他,我看不透,以灵窍观之,只看到了漫天金光……然后我便知道,他就算不是圣人转世,也绝对是与圣人有关的人。”“敛雨客让你帮他,你就帮了?”谭闻秋道。“是,我帮了,出于私心。”子邺道,“但是母亲,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就是那操控皇帝的大妖。”谭闻秋嘴唇微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她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之上重新坐了下来。随着她的动作,大殿中的冰霜消融了,寒冷刺骨的温度消退了。一旁站着的柳怀信打了个喷嚏,然后连忙捂住嘴,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他根本就没听到谭闻秋和子邺说了什么,身为一个凡人,他如何挡得了千年大妖的神通?冰霜出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和意识就陷入了停滞,被寒冰牢笼所冻结。谭闻秋瞥了柳怀信一眼,只这一眼,柳怀信再度被冻了起来。“为什么不说?”谭闻秋冷静地反问。子邺面朝她,缓缓跪下:“母亲,收手吧。妖族的大业若想实现,必要以数百万乃至数千万人的生命为代价,我为大燕皇子,不能袖手旁观。”“你也是我的孩子,妖皇的后代。”谭闻秋道,“待我功成,于化龙池举行血祭大典,洗去你身上的人血,届时你就与我们一样了。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心向人?我对你足够好了。”“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才是?”子邺默然。“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谭闻秋面无表情,“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的孩子,我与另一个谭闻秋,是同一躯壳里的两个意识,我们都是你的母亲,她因我而诞生,我因她而复生,你再不想承认也是没用的。从孕育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要将你生下,我允许你成为我的孩子。”“如果你的不承认,可以让你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让你理所当然地与我对抗,那么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