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知道我要走,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忧虑,有温柔。隔日,夜里,很晚了,舅舅来敲我的房门,对我笑说,“知道你还没睡,喝不喝可乐?”他对我亮亮他手里拎的几只瓶子,好神奇,竟是我童年时候喝的那种玻璃瓶装可口可乐?!那剔透晶亮的感觉,熟悉的令我几乎落泪。
我随舅舅去他工作室,坐在堆着纸笔的工作台边,与他分享那几瓶可乐。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接你放学,一定先去买可乐喝。”舅舅说。
“记得,你总是留我一人坐你单车后座,也不怕我摔死。”我笑,“你的同学都很好,会帮你照顾我,守着你的单车。”
“那是书伟啊,我的对手,囊括作文,辩论,演讲冠军的那个人。”舅舅望着我,神色忧郁迷朦,“咏哲,小时候你见过他的,你刚上小学那年,我和你在商场走散了,是他拣到你,把你交还给我,你还记得吗?”
是吗?是书伟?舅舅的学长,他很崇拜的学长,就是廖老师吗?是啊,其实,并不意外。我蓦然想起曾经看过的那张书伟少年时代的相片,忍不住问,“舅,其实,一直以来,你和廖老师都是利用钟蔓芬这个名字做掩护交往的吗?所以,才那么紧张那些信件,怕被外公外婆发现你的秘密?”
“并不是这样,”舅舅的答案很妙,“我一直和书伟通信,但我从不知道他是廖书伟。”
“what?”我瞪眼睛,“绕口令?”
“去你的,”舅舅说,“是这样,那年,书伟的母亲,钟蔓芬女士患胰腺癌,自知不久人世,代为书伟征友,可能,这是她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她很用心的模仿孩子的口吻,说她很寂寞,希望认识新的朋友,于是,我就写了信过去。我以为,和我通信的人是女生,名字就是钟蔓芬,但事实上,钟蔓芬女士还没接到我第的回信已然过世,后来,和我通信的人是书伟。”
“可你们后来在一间学校读书啊,怎么会一直不知道?”
“他知道,我不知道。”舅舅说。“我们书信往来,很有话题可聊,对许多事情的观点也很相同,但都没计较对方的性别年龄身份。初三那年,我们一起参加联校剧本的辩论赛,我在楼梯上撞到他,夹在书里写给钟蔓芬的信掉在地上,书伟拣到信,却没拆穿我,那时候,他知道我是谁。”
我又开一瓶可乐递给舅舅,“怎么廖老师从小就这么狡猾的?”我喜欢听舅舅讲他和书伟的故事个我听。
“换个修辞,是心机重。”舅舅笑,他讲起往事的时候,脸上有种奇特的光芒。
“那次辩论我败给书伟,但却因此对他印象深刻,我写信给钟蔓芬说,我要考去他读的高中,做他的学弟,我考中了,也做了他的学弟,但不敢和他说话,只能用眼睛追他的背影。不过,我知道,他也在意我的,因为,无论我打球,游泳,跑接力,他永远坐在观众席上,对我微笑,为我鼓掌。其实,舅舅那时候对自己的感情也很害怕,不太能分析自己,为什么对男生的兴趣大过女生?这些事情也不敢告诉别人,表面上,我青春张扬,内心却惶惑无助,只好把所有的心事,一一写给钟蔓芬看。”
“多妙,”我扒在舅舅的写字台上,直言,“浪漫,纯洁,美好,让人嫉妒。”
“现在想想好像是很浪漫,那时候却觉得心虚。后来钟蔓芬给回信安慰我,不用害怕,这和性别没关系,只不过,在那个时间,那个时空,恰恰遇到了而已。我见自己的好朋友这么支持我,心里就定了,我想,可以等我们再长大一点,再多些自由的时候再说。我打算考和他一样的大学,可家里又不同意。”
舅舅换了和我一样的姿势扒在工作台上,问我,“还记得我考试前,带你去我们学校玩的事情吗?”
“记得啊,怎样呢?”
“那年,书伟特别回去学校等我,站在校门口,他专门赶回来为我打气,可我都没机会和他说话。”
“那时候,你仍然不知道,钟蔓芬就是廖书伟吗?”
“不知道,书伟一直瞒着我,他把信寄到钟妈那里,再由钟妈转寄给我,而我给他的信,就再由钟妈转寄给他,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他出国读书,我都傻傻的以为廖书伟就是廖书伟,钟蔓芬对我来说不过是无性别的知己好友。即使我后来遇到陈妮,也只是从她嘴里知道书伟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出国读书去了哪里,于是,便把有他的地方当作我的目标。我一心找到他,结果在找到他的时候,他病得七荤八素的,还得初去乍到的我照顾他,他的口袋里,藏着我的信,那时候舅舅真是生气,若他不生病,真想揍他一顿。”
“是啊,他看起来看欠揍的样子。”我勉强开玩笑,掩饰自己红掉的眼眶,我心中百味杂陈,为舅舅和书伟这一路走来的坎坷感动,也为自己而越发失落。
“对不起啊,我的小天使,”舅舅的眼眶也红了,他和我一样强笑,“对不起,舅舅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就是书伟不可以。”
我拼命摇头,刚刚喝掉的可乐,变成泪水,被我摇落一地,我抱住舅舅,想对他说句对不起,还想说句祝你们幸福,结果,出口的却是不伦不类的一句,“舅,我们家我最爱你了,所以给我拿学费啊舅舅,去外国读书很花钱的,你外甥女还没学会打工。”
舅舅噗哧发笑,宠溺的捏捏我的面孔,那动作,一如当年,好像,我还是坐在他单车后座的小不点,他仍是阳光灿烂的徐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