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她总是下意识的不敢多说一句多做一件额外的事情,否则面临的可能会是骑老虎打猎的惩罚。原因,自然是她在马上的姿态不够娴静。
背书和抄书,那也只有白鹭书院才会有的又呆又笨的惩罚方式,太古板太过时了,不符合皇城日新月异的惩罚制度潮流。
酒缘,其实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植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每一种只有一到三株,每一种花草或者树木的根部都埋藏着不同的坛子。坛子里面有雨水、雪水、朝露,更多的是酒。
雪花酿是冬至那一日凌晨下的雪与刚好一百年的佳酿按照比例罐制的酒酿。老夫人让人挖出酒液最少的那一坛,另一边已经有媳妇们送来了新鲜荔枝和葡萄。
老夫人指着那葡萄道:“把这些都去皮,用银针挑了里面的籽,一一浸泡在雪花酿里。记得别把葡萄给挖得支离破碎的,那样及不雅观也勾不起人的食欲。”
夏令涴看着那有膝盖高的一筐子葡萄,只觉得口里泛酸,还没动工,她就已经开始厌恶这种水果了。
丫鬟们用着酒精替她清洗了整个手臂手掌,又将她的袖子卷起捆绑好。诺大的一个院子里,只有她一人坐在长桌前,一手葡萄,一手银镊子的剥水果。
夏末的酉时的前一刻,天空上都是满满的蓝,遥远的天边几簇棉花似的白云。正酉时的时候,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日头挂在更远处,由着纱布般的虹拥簇着缓缓出现在人们的眸中。
夏令涴忍住心焦,看了看还不够一盘子的光屁-股葡萄,埋头继续奋斗。唔,如果她不快点,说不定今晚的惩罚就是面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只准看不准吃。不得不说,越是不人道的惩罚老夫人越爱。
院子外又有婆子轻巧的走了进来,低声道:“老夫人,汪家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了。”
夏令涴的耳廓顿时竖起。
“说吧。原原本本一件也别落下的慢慢说。”
“是。今早迎亲的队伍出了夏府之后,围着皇城绕了一圈,驱赶了半个多时辰的路人才进了汪府。下轿的时候,汪公子神情平静,汪家的老爷夫人身子骨都很硬朗,跨火盆的时候,汪夫人甚至还在前厅站着看了许久。拜堂很顺利,宾客众多很是热闹,一直到新人送入洞房,汪家的夫人都坐在椅子上没动。之后,汪少夫人——也就是令寐小姐,一直呆在新房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汪公子,不,是二姑爷去了前屋招待客人,之后,有女眷请汪夫人去后院瞧新娘子,问了几声都没反应。轻推之下,才发现汪夫人已经咽气了。”
夏令涴手中新捏着的葡萄在盘子里滚了一圈,上面的冰水黏在她的手指,渐渐滑往掌心。她一动不动。
“查出了原因没有?”
“当场就有太医,急急忙忙的看了,说是沉疴旧疾发作病逝而亡,没有中毒的迹象。不过,汪夫人历来心气高,长年累月与后院的那些个妾室斗智斗勇耗费了太多的心力,故一直在吃药。前些日子……”婆子偷瞄了夏令涴一眼,垂首继续道:“二姑爷为了姻亲之事与汪大人和汪夫人争吵过,他说了些许丧气话,之后汪夫人几日没能出院子,听随身伺候的丫鬟说是病倒了。”
夏令涴呆滞的望着盘中一颗颗晶莹半透的葡萄肉,似乎每一颗肉中都有着一句拒绝的话语。
还是孩童之时,汪云锋就格外宠溺着她,带她去自己的府中玩耍,爬假山,翻捣几丈高的书柜,偷偷的往井水里丢蟑螂,丢蚯蚓,丢蝈蝈,有一次把猫咪小偷儿都给丢了下去,好在猫有九条命自己爬了上来。否则,它做猫鬼也不会放过这两个调皮的娃儿。
那时候,汪夫人就总是对着她冷哼,说她没有规矩,顽劣不堪。汪云锋总是替她求情,久而久之两个孩子都对汪夫人的指责有些不以为然。那之后,汪夫人就严令禁止夏令涴进汪府,说她会教坏自己唯一的儿子,让他成不了大器。
那是儿时犯下的错,可归结来去,夏令涴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是错在调皮捣蛋,还是错在不该让汪云锋陪着一起耍人,或者,只是因为当时的爹爹刚入皇城没多久,没有根基。
“太医说了,是药三分毒。经年的积郁病症在那一次给爆发了出来,之后汪夫人就精神不振。后来,又张罗着二姑爷的婚事,可巧,汪大人有一位妾室怀了孕,每日里想着法子拨弄名贵的东西,为此汪夫人一气之下将对方给打了一顿板子。孩子就这么没了。汪大人气得与之争吵,将后院多年除了二姑爷再也无子的原因怪罪到了汪夫人身上,两人从此开始分院而居。”
“那也不可能突然发病就这么亡了啊。”
婆子呼出一口气,缓缓地道:“因为,今日迎亲之前,二姑爷失踪过一会儿,之后被人寻着强逼着上了马。汪夫人在他出门之前说‘若是不将新娘子给迎回来,我就一头撞死在堂前。’”
夏令涴一痛,指尖已经被银针扎出一个洞口,腥红的血珠如新娘头顶上的玛瑙珠子,刺目得让人晕眩。
“简直就是孽障,让父母如此操心还称得上什么才子。令寐到底是被什么糊了眼,选了他。”
夏令涴鼻子一酸,差点就蹦了起来。汪哥哥才不是什么孽障,他只是……只是……
夏令涴最终没有蹦起来。虽然隔了两棵梅树的距离,可她依然能够感觉到那实质上的目光一点点洒落在她的周身,似乎只要她有个异动,迎接的将是不能想象的指责和辱骂。她浑然不觉,那银针已经将手指给扎得更加深,血珠一点点的滚到盘子里,镶嵌在葡萄上,瞬间就将那些玉色的果肉给侵染透了。
老夫人随手抛开手中剥了一半的荔枝,问:“令寐现在如何了?”
“还在新房里。汪府已经把红色的幕帐都给撤了下来,换了白布。汪老爷已经开始准备汪夫人的后事了。”
老夫人用锦帕沾了沾自己的眼角,哀道:“我家可怜的令寐,怎的遇上了这等事情。”想了想,招来管事的婆子:“去,先让人给令寐传个话,就说事已至此,没得选择了,让她安心的在汪府担当起少夫人的责任来。另外,让人去库里挑选合适的物品,按照平日里的规矩开个单子,明日里一起送去吧。这算是我老婆子的一点心意,其他几房儿子的,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了,转头对夏令涴道:“别愣着,今日里这些个葡萄不剥完,就别回自己院子歇息了。”夏令涴木纳的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此时,远处的黄昏落日已经逐渐的没了影子,只留下藏蓝的黑一层层的笼罩下来,连她眼中的痛都映不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忙活了多久,一次次的捏起葡萄,用镊子挑取薄皮,再用银针剔除籽,重复着动作,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思想,也看不清指尖流出的到底是果汁还是血水。连翘赶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她这蠢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