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平常新娘子出嫁,单是沐浴换衣,梳妆打扮,便要花去大半日,如今紧迫起来,一个时辰也能搞定。新娘子换了,嫁妆得移交。听说大夫人身边的婢女过来送清单,祥云赶紧出去接,人刚到跟前,对方将那单子往她怀里一塞,眼尾挑起下巴高扬,“礼单上列的是一百二十八抬,可二娘子也清楚,老夫人只许了六十四抬,委屈二娘子自个儿重新列一张吧,东西大夫人已派人抬至前院,再劳烦二娘子差个人去清点,免得事后生出什么误会,罪过又落在咱们大房身上。”要不是自家娘子得了便宜,祥云真想将单子招呼到她脸上。大娘子为了六十四抬嫁妆,平白丢了婚事,怪谁?年后二爷捎回来的一批箱匣,谁不知道是给大娘子准备的嫁妆,可个个都把娘子当成了取不尽的金山。老夫人寿辰,大夫人为表自己的孝心,当着中州一众内宅贵妇的面,自个儿揽了孝名,说要给老夫人腾个院子避暑,转头就找上娘子,张口倒容易,“大夫人已差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二娘子添些陈设摆件儿就成。”腾出来的院子是给老夫人用,添也应该,娘子愿意。大夫人的人前脚刚走,大少奶奶跟前的婢女又到了。进屋端了一盘干瘪瘪的糕点,说是大少奶奶亲手做的,“奶奶明儿打算回一趟娘家。”因二爷和三公子常年不在家,钱财自然都落到了娘子手上,这样的情况她见多了,一听便知是何意,“大嫂缺什么?”丫鬟朝她蹲了个礼,神色委屈又可怜,“大公子随大爷去东都已有半年,大奶奶默默忍着孤寂,信件里也只报喜不报忧,从未同他开过口,今儿奶奶说想回娘家瞧瞧,奴婢一收拾才察觉,大奶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未置办。”不过几样首饰,温殊色并非吝啬之人,让她随便挑几样。她倒不客气,一口气挑了三匣子。东西刚搬回去,二嫂嫂的人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温殊色坐在罗汉榻上,拿着二爷捎回来的单子,正打算把挑走的东西补上,闻言将单子往榻上一拍,来了火气,“统共就这么些东西,个个都来要,我给谁?他们那眼睛还挺会长,只看得到金银,瞧不见旁的了,上回父亲回来,脸上正脱着皮呢,他们是一点都不心疼,还有我哥,再这么黑下去,将来怎么找媳妇儿。”“既然都想要,也省得他们再跑一趟,祥云,你把嫁妆都分了,每个屋里送三箱,余下的换成现银,咱自己拿来花。”逼急了,娘子能是个好惹的主?老夫人屋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温殊色亲自过眼,没有一样马虎。二爷捎回来的金丝楠木正合适。娘子当日便让人将东西搬了过去,事后也同大夫人禀报过,都收拾妥当了,大夫人要是有心去看上一回,能察觉不出端倪?还有大奶奶、二奶奶拿去的那些首饰,心头就没有过怀疑?不过是都觉得娘子有的是钱,能榨多少是多少。大喜日子,还是娘子的大喜之日,闹出生分不好,祥云忍住气,一把夺住单子,回头点了几个人一块儿去前院清点。大娘子嫌六十四抬少,娘子不嫌。嫁过去后,凭二爷在中州的产业,娘子自个儿就是个活嫁妆。祥云刚走,曹姑姑进了屋,身后带着一位仆妇。两人进去,温殊色已坐在了喜床上,听嬷嬷临时为她补课。“温婉柔顺,孝敬长辈,相夫教子”云云之类,温殊色一句都没听进去,见曹姑姑来了,似是见到了老夫人本人,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当年二夫人的模样,曹姑姑还记得,二娘子倒是像二爷更多一些。瓜子脸樱桃嘴,眉心间的花钿勾出底下一双黑眸,这世间的灵动仿佛都装在了里头,靡丽的嫁衣如在美玉上镶嵌了一道华光。刻在她身上的明艳,看得见的在流动。本就是个美人坯子,被老夫人娇养多年,满身福气浸透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都带着娇贵。这番望过来,饶是曹姑姑看了,也觉得自己仿佛造了天大的孽,忙上前柔声安抚,“老夫人看人一向很准,今儿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将这门亲事给二娘子争取来,娘子就安心待嫁,可别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苦心,旁的东西,老夫人也拿不出来。”回头将身后仆妇叫上前,“往后晴姑姑就跟着二娘子了。”晴姑姑也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看着温殊色长大,有她跟着,老夫人才放心。先前大公子和大娘子已经见过面,温家突然换人,还是有几分风险,但只要拜了堂,生米煮成熟饭,谢家的人只能接受。就怕中途出了岔子,不好收场。知道指望祖母改主意,是不可能了,温殊色认命,开始交代,“我屋里那梨木柜里还有几盒龙涎和浓梅香丸,你拿给祖母,她喜欢自个儿制香,我全都留给了她。”其他的上回不该卖的都卖了,平时也没个存货,还真没啥了。搜肠刮肚一阵,想了起来,“车上有我在庄子里摘的几框新鲜樱桃,还没来得及给她呢,嬷嬷记着,别坏了。”曹姑姑心口有些发酸,“娘子放心。”温殊色不再说话。先前没有任何预兆,亲事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说嫁就嫁,只剩下了茫然和恐慌。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个儿当真要嫁人了,似乎才回过神,开始有了新娘子出嫁前该有的忐忑和恋恋不舍。母亲在她最需要依赖的年岁撒手人寰,祖母见她哭着要娘,夜里便一直搂着她,给她讲故事。人前祖母一脸肃然,府邸上下无人不怵她,只有对着她时,才会笑容满面。儿时,大伯母和几个堂哥有事不敢对祖母开口,常借她来用,祖母心里虽知道,但没有一回不给她涨面儿。事后祖母同曹姑姑说,“她能把我当成了炫耀的资本,是我该高兴。”她便是在这样的纵容之下长大,意外地没长成祖母希望的模样,反倒养出了一身谁也不服的倔劲儿。每回见到祖母被气得不能言语时,她都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身上的毛病都改了。可做起来实属太难。
祖母向来疼她如命,她怎会不知道祖母的苦心,宁愿坏了自己几十年堆砌起来的慈母名声,也要让她嫁个好郎君。这回,她断不能再让她生气。她嫁。缕缕酸楚如同一道弦扯住她心口,越理越乱,不知道自己该去想哪样,又该做哪儿,呆呆地看着不断流走的时光,终于没有坐住,忽然起身,提起裙摆便朝着老夫人院子里冲去。身后曹姑姑和众人齐齐反应过来,忙追上,“娘子”温殊色充耳不闻,凤冠上细碎的流苏珠子晃荡在她眼前,碰出“叮铃铃”的响声,她双手提着裙摆,脚步如风。身后一串人跟着。正院外寂静的长廊,再次传来动静声,先前敞开的直棂门扇已紧紧闭上,屋子里没有半点灯火,唯有渐渐亮开的青色天光。温殊色的脚步停在了门前。曹姑姑追上,轻声劝道,“时辰紧迫,娘子还是回吧,老夫人歇下前,特意交代过娘子不必过来”话音刚落,温殊色往后退了两步,膝盖笔直地跪在门槛外,提起声音道,“祖母,孙女儿来给你跪拜了。”老夫人正坐在圈椅内出神,闻见声儿,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孙女不听话,常常惹祖母不高兴,今日我同祖母磕头赔礼,是孙女不孝。”温殊色弯身磕头,头上的凤冠碰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脆响。老夫人嘴角动了动,颤颤巍巍地抬步,走向门口。身旁丫鬟搀住她,“老夫人,慢些。”“孙女儿马上就要嫁人了,心头舍不得祖母,想过来看一眼。”声音顿了顿,“我走了后,祖母要好生照顾身子,我已经在菩萨面前许过愿,愿祖母身体安康,长命百岁,佛祖定不会欺我。”半夜的时光眨眼就过,日出卯时,旭日东升,一道天光猝不及防地当头落下,长长地铺在门口的踏道上。光线穿过直棂门扇,白蒙蒙的光束映入屋内,老夫人的视线被那片光刺得模糊,脚步急忙往前,“缟仙啊”前院突然响起了连片的炮竹声,声如雷鸣,震在人心尖上。“姑爷来了。”都知道那炮竹声是何意,个个手忙脚乱,曹姑姑一把扶起她,“娘子,耽搁不得了。”温殊色被活活地拽了起来,身后的仆妇替她整理起嫁衣。曹姑姑一面将遮面的团扇递到她手里,一面嘱咐道,“娘子记得,千万别乱瞧,团扇拿稳好生挡住面容,头尽量低着,莫让人认出来。”一行人拉着她往门口而去,上了穿堂对面的长廊,温殊色再度扭过头。身后的门扇不知何时被打开,金灿灿的晨光正照射在门扇内老夫人的脸上。温殊色鼻尖蓦然一酸,唤了一声,“祖母”曹姑姑也瞧见了,怕老夫人受不住,赶紧将她拉走,“娘子走吧。”前院的爆竹声,延绵进来,半天不见歇停,众人吊起来的心一直悬着,落不下来。温殊色浑浑噩噩地被带着往前,抬脚跨出正屋门槛时,轻声问曹姑姑,“以后我还能回来吗。”丝丝柔柔的声线儿,简直要人命。曹姑姑终于理解老夫人为何不要她跪拜,费力挤出了一道笑容,“二娘子是嫁人,又不是上刀山,两日后便能回门。”温殊色似乎安下了心,转过头,手持团扇遮面,低头不再乱瞧。以防万一,老夫人特意从大姑娘身边调来了一个贴身婢女跟着,和晴姑姑一左一右,替她挡了两旁的视线。温殊色的婢女祥云,则被安排在了后面输送嫁妆的队伍里。温殊色同大娘子两人本就同岁,身形相差又无几,再加上凤冠上的珠串流苏和手中团扇,外人看来,形同雾里看花,不故意凑近瞧,根本瞧不出来。院子里的装扮,昨儿都准备好了,温殊色出了院子后,不绕长廊,走的是穿堂,红绸从内院一路铺到了门口。看热闹的宾客一堆挤在前院,曹姑姑在前引路,晴姑姑和婢女紧紧地护着温殊色,不给人靠近的机会。谢家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一阵,安静地候在门外,贴着吉祥符的两扇府门此时大大地敞开,炮竹声一过,外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哄闹。曹姑姑本想瞧瞧姑爷今儿的英姿,抬眼望去,却看到了张陌生的面孔。那张脸过分的英俊,金冠绯衣,高高的个头脊梁挺直,骑在马背上,不言也不语,神色露出了几分懒散的倦怠,甚至称得上张扬。不是谢家大公子?谢大公子曹姑姑见过,哪里有这番扎眼,不由怔了怔,回头与身后同样呆住的晴姑姑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清楚状况。这时立在那位公子马匹前的小厮走上前来,正巧这当口几道唢呐声,盖住了众人耳朵。只有离得最近的曹姑姑,听清了那小厮的解释,“大公子今儿临时接了一桩急差,怕误了吉时,让三公子先且过来代接娘子回府。”原来是那位三公子。倒是名不虚传,清隽是清隽,性格也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主。人都有个着急忙不过来的时候,尤其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有个紧急事,实属情有可原。兄弟代劳接亲的事例也不是没有。自己这头做贼心虚,哪有心思去怀疑人家,曹姑姑反倒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大公子,认出来的几率更小。“有劳三公子了。”曹姑姑客气地回了礼,同身后晴姑姑使了个眼色。晴姑姑见她如此,多半也猜出来了是谢家哪位公子过来代接,身子微微往前一挡,同旁边的婢女搀着温殊色,上了门外的花轿。马背上的谢劭,压根儿没望这边瞧。等人一上轿子,马头一调立即走人。轿子都快走出巷子了,温家大爷才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一面还在整着自己的衣帽,知道自己来迟了,忙将手里的一卷画册交给了正要上马车的祥云,“这是东都闹市的挂画,你拿给殊色,大伯没能相送,对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