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笑出一张天真的脸:“二爷,唱戏真好。我一站在台上,就把打我骂我的人都忘了。”
程凤台心里有无比的爱惜:“那你就一直唱下去,多高兴啊。”
商细蕊仰天一哈气:“二爷,宵夜辣得我肚子里一团热,我现在就想唱戏。”
程凤台说:“那你就唱。”
商细蕊说:“我真唱了。”
程凤台说:“唱吧,有我听着呢。”
商细蕊原地一旋身,手上比出一朵兰花,戏音和着那团热气缓缓逸散。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程凤台心想,这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声音,传到人间来救苦救难的,闻之可以忘生,可以忘死,可以忘忧,激荡活人心志,告慰死者亡灵,叫做天籁。所以人间越是水深火热,戏音越是绵延不绝,这是苍天的垂相啊!世上凝练了多久的灵气,轮回了多少的机缘,才可承接这一声清音!
程凤台怎么敢私藏呢。
夏夜本就难眠易醒,加上起卧方便,得闻此声的人们竟有不少披衣趿鞋出来看的,看见凌晨的街头,路灯朦胧的,一个戏妆长衫的男人立在那里唱戏,另有一人痴痴地听。他们也不怕二人是野鬼或者疯人,因为全被戏音抓住了心神,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在梦里的人也不是人,是一缕魂,遇见神仙鬼怪没有稀奇的。要不是在梦里,可没法解释此情此景呀!人间哪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
商细蕊的戏引来了人,也引来了鬼。远处巡逻的日本兵结队跑来,吹响警笛,人们蜂拥而至,蜂拥而散,程凤台拉着商细蕊也跑,他们被日本人捉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不愿意和日本人打交道。等商细蕊从戏里醒过闷来,就是他拉着程凤台跑,一口气跑回锣鼓巷,二人停下来面面相觑,双目交缠,在对方脸上看到一种剖开了皮肉的神气,像受过大惊吓或者大惊喜之后,一个人最本来的面目,没有表情的表情,所有的表情。
程凤台还来不及喘匀气,就被商细蕊按在门板上亲,亲得门板嘎嘎作响。屋里小来没有睡,在给商细蕊等门,便问道:“蕊哥儿回来了?”
商细蕊叫道:“睡你的!别出来!”他不要小来开门打照面,翻身跃上墙头,探出一半身子朝程凤台伸出手,目光热得烧人。程凤台与他同心同念,很知道他们眼下这份形状是只属于彼此的,不能被看见,不想被看见,要躲着满世界的人。商细蕊力大无穷地将程凤台拉拔上墙,程凤台刚才跑得两腿发软,往下一跳,商细蕊将将接着他,没接好,两个人跌在地上滚了一圈。商细蕊搂着程凤台就发了疯,手下用劲勒得他要断了气,没头没脑地吻他,说是吻,其实是用牙齿咬他的嘴唇,程凤台总算还有两分理智,说:“回屋去!别在这闹!”
拉拉扯扯回到屋里,商细蕊蹬起一脚踹上门,发出一阵巨响,接着摔到床上,床也发出一阵巨响。他们一句闲话没有,在床上翻滚出好大的动静,把帐子上悬的脸谱都扯掉了。一直到天亮,动静消停下来,外间小来起床扫地洗漱,有鸟在鸣叫,程凤台新栽的梅树的影,被日光照出影子投在卧房窗上。商细蕊枕着程凤台的胳膊,把脸谱覆在面上,透过那两只窟窿眼看梅影,他想起九郎曾经说院子里的梅树不用剪,长荒了才好,不然天天看着那旧影追忆前朝,反而伤心。商细蕊过去听了毫无感触,现在忽然明白过来,等程凤台携儿带女这么一走,他天天看着窗户上的梅树影子,到时候伤心不伤心呢?
程凤台一翻身,抽出胳膊:“你睡会儿,二爷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忙呢。”说着就接连打哈欠,精神蔫蔫的,又倒了下去:“不行,还是得睡会儿,吃中饭喊我起来,我要去见小东洋。”他这副少爷身坯,比起商细蕊,真是不够用的。
商细蕊说:“昨晚不是挺有劲的吗?这会儿虚的,合着你就靠色心活着了。”
程凤台说:“我对你,其实没有多少色心。”
商细蕊瞪起眼睛就动粗,掐程凤台喉咙:“裤子还没提,你就不认账!”
程凤台挣扎着笑:“就你这样,啊,这样的野蛮人。长得再好看,也算不上色了!”商细蕊悻悻然放开他,想不到他正经了声调,低低说:“和你要好到这个地步,只有搂着睡你才解气。”
商细蕊说:“哦。”他很领会,他爱程凤台爱到极处的时候,心里也会莫名其妙的生出一团恶气,凭空愤怒,只想动手捶他,或是睡他。
这一天,商细蕊没有喊嗓子,怕吵了程凤台睡觉,吃早饭都在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甚至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和小来说过话,怕出声。等程凤台睡醒起床,商细蕊才算开了闸,指东道西,滔滔不绝,程凤台又不理他了,待会儿约了坂田在俱乐部见面,心情不好,拨两口饭在嘴里,嘱咐商细蕊按时吃药,就走了。
日本俱乐部,程凤台身边坐着一个和服□□,□□一手夹着香烟,勾着程凤台脖子,间歇将那烟蒂往他唇边凑。程凤台捏着牌,忙着和军官们赌钱,他的牌技是日日夜夜泡在牌桌上磨练出来的,当兵的哪里是他的对手。程凤台赢过几局,放肆地在牌桌上喷出烟雾,熏得几个日本人脸色很不好看。
坂田不沾赌,不沾色,也不沾烟酒,他是九条家的一把刀,轮不到他享受在世为人的好处。但是此时他站在程凤台身后,被周围的酒色财气所包围,极尽忍耐的样子,说:“程先生,这里人多嘴杂,请与我静室一谈。”
程凤台一边说话一边喷烟:“我都来了,跑不了,晚一会儿不碍事!”一指那几名牌友:“再说他们也不让我走,对不对啊?”
牌友之间不必语言,心有灵犀,当场就有军官发出意见。坂田只得再三忍让,又等他们打完一局,其中有军官输急眼了赖赌帐,程凤台急忙划拉筹码:“哎哎哎!你们日本人怎么回事!抢东西上瘾是吧?那不如别玩牌了,直接上我家拿钱多省事!”划拉回来的筹码都往□□领子里塞,女人腰带紧束,正好是一只钱袋子一样,塞得胸脯鼓胀起来,不断快活地大笑。
程凤台拍实女人的胸脯:“看见了吗?便宜□□也不便宜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