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握住女孩子的手腕不让她收回,通透眸子里多了几丝只有面对恋人才会表现出来的委屈。如果他有耳朵和尾巴的话,此刻大概已经沮丧得垂了下去。
“噗!”阿薰没忍住,抬袖捂着半张脸笑出声,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弯成两轮月牙。她吐了吐舌头双手将小盘子重新送到他面前:“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这种软绵甜腻的东西,不过武士大人的骄傲也不体现在对小点心的偏爱上,试试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种邀请。
切粗点心的竹刀轻轻将乳黄色蛋糕分割开来,从断口处能看见细密有弹性的内部。砂糖的甜与牛乳的香还有鸡蛋带来的绵软口感交织在一起达到微妙平衡。虽然并不特别钟情于甜食,但如果是经由她手做出来的话,无需尝试他也会觉得无比美味。
“很好吃。”他放缓了表情慢慢点头,看上去并没有掺杂任何主观滤镜,纯粹从客观事实出发由衷评价。
听这个老实人也这么说她才拍拍胸口放心,顺便和他开了句玩笑:“那就好,总算没有对不起被糟蹋掉的那么多鸡蛋。”
相视一笑,无论是薄荷绿色还是黑色,都流露出同样的温和。
神社的大门发出沙哑声音缓缓开启,是神主太太来开门了。
她已经习惯每天早上开门看见阿薰和福泽少爷站在鸟居下聊天。但是这两个年轻人一直保持着礼貌距离,一大早也没有什么其他信徒上山,她也就不好说些煞风景的话。
神社大门一开,穿粉色衫子的少女很讨人喜欢的笑眯眼睛,问了好先递上贡品,然后才走去手水舍,再沿着长长的参道走向本殿参拜。木讷少年跟在后面,犹如沉默坚定的山岳守在她身边不可撼动。
参拜过主祭神后神主太太喊了阿薰说是有事,也不去管福泽少爷如何,拉着她就往宅院走,急急忙忙合上鼓点看她跳了回神乐。祭典马上就要到了,什么事都得她一个人操劳,脾气也跟着越来越暴躁,便是武士家的少爷也很不给面子。
阿薰从头跳到尾,连舞步带仪式都没有一丝疏漏。
神主太太欣喜点头道:“这样就很好,我已经与近藤夫人打过招呼,后日你留在这里用午餐,早些开始准备。晚上祭典结束也管饭。要是太晚就留一夜,第二天清早回去也使得。”
“明白了,后日一早就来。早点准备,有什么不妥当的还来得及补救。”少女睁大眼睛重重点头。见她认真答应,神主太太忍不住伸手上前替她顺了顺额发:“惟愿神明常佑善人善行。”
她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虔诚祈祷。
在茅草亭等了一个小时,福泽谕吉总算等到从墓园下山的阿薰。少年从袖子里取出藏着的书递给她,薄薄一本翻开第一页就是竹翁伐竹图——被砍开的竹根里躺着个不足小臂长的婴儿,这便是故事的开端。
因为是给刚刚启蒙的孩子用,书里极少使用汉字,多为假名。词与词之间几个音下面划了一道线,表示这是一个独立词汇与其他音不相关。
他也是第一次教人识字,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学的,就只管把五十音图给她看着读了两遍,然后翻回第二页就着地上的沙土用树枝画出每个发音对应的汉字。
——事实上很多识字的人也只不过认识假名组合而已,汉字这种……难度实在是太高了,相当于带着初学者依靠拼音分辨甲骨文。幸亏阿薰家祖传了双漂亮眼睛,看上一遍便能先将字形大差不差记住,不然换个人第一天就得被为难到哭着跑走。
《竹取物语》的故事很简单,主体可分为三部分,其一是辉夜姬幼年生活,其二是美名远扬后追求者蜂拥而至,其三则是重归天界。第一部分温馨可爱,第二部分性格鲜明,第三部分细腻惆怅。
就其整体而言是个完成度极高的童话,只不过故事后半部分的走向略有点清奇就是了。
这一段描写的是辉夜姬美名传入宫禁,连国主都忍不住跑去见她,美人如玉兮一见倾心,自然张嘴便欲纳入后宫。辉夜姬哪肯答应,当然严词拒绝……问题就在拒绝之后,国主偶有书信词句鸿雁传信,辉夜姬见了又必然回信回诗殷殷切切,最后返回天界时还命人送去不死之药。
又不肯嫁,又吊着不叫人忘怀的姿态,就有点让福泽少爷看不懂。
既然不愿委身与人做小,拒绝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为什么又诗词应和书信不断?有那么多话说还心心相印彼此投契,不如点头答应婚嫁长相厮守凑到一块慢慢说去,何苦非得这样不清不楚两地相思?
他带着阿薰将整本书通读一遍后就提了这个问题,女孩子茫然回望想了许久:“大概……是有什么缘由……不明不白就低人一头,谁也不愿意,又真是打心里喜欢,所以才……或许是在等国主求娶第二第三次以示诚意?”
这么一想的话倒也就不觉得故事前后矛盾。
福泽少爷仍旧不解,不过倒是记下了一点:第一次求娶被拒绝不意味着第二次或第三次同样会被拒绝,还好阿薰看上去似乎并不是这种需要多次恳请才会点头应允的类型。
“原来如此……”他一脸严肃若有所思阖上这本看过就算学完的书低头侧目望着她:“明天我再拿这本书来,就是你自己读,我帮你看。后日写汉字,不出错就是学会了,字的意思看得多认得多自然了解,无需多讲。”
——这绝对是最糊涂的教法,放在十几年之后一定会被学生和家长大力投诉……哪怕天才也不是这么教的。换个人遇到这种糊涂教师百分之百要当场跳起来抗议大声抱怨太过笼统敷衍。
阿薰倒觉得还好。
这些字仿佛似曾相识,只需有人轻轻点醒,她就能再一次回忆起它们。
少女拿着树枝在沙地上一遍又一遍描摹假名,耐心且认真,没有半点急躁的表现。生疏的笔迹越来越流畅,她蹲在沙土地上动也不动一下专心记忆,对这个机会极为珍惜。
便是书斋里的学子也少有这般有天赋又能坐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