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酒馆是西格里镇众多的酒馆之一。如果一定要从那些满是刺激性泡沫的松子酒、臭烘烘的兽皮、放肆粗鲁的笑声中找点和别的酒馆不同的地方,那一定得提一提它的老板娘——西格里镇最为出众的美人。虽然是曾经。在当年老酒鬼还在的时候,他就骄傲地称自己的妻子为“全西格里最漂亮的玫瑰”。这么多年以来虽然还陆续出现过“西格里最美的蔷薇紫藤草太阳花”什么的称号,但西格里酒馆这么多年比同行高一截的营业额还是实打实的证明了————经营它的老板娘的确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即便这美人现在已经一百多岁了,眼角的皱纹即便不笑也能清晰可见,招呼人坐下的声音远没有隔壁酒馆的小姑娘脆甜,但老顾客们早已经习惯了走到这条街的街角、然后进店点上一杯热烘烘的松子酒了。习惯真的是个挺可怕的东西,不过很多顾客都没有想到那么深邃的地步去,他们只会觉得“哦,还是那玫瑰酒馆的松子酒更正一些”。玫瑰酒馆的桌子是用枣红色的玫瑰木制成的,那么多年过去,它的桌面早已被托盘和手掌摩挲的发亮,松子酒的泡沫咕嘟咕嘟溢出瓶口,将木头浸润成了暗红的颜色。那上面叮叮当当的是酒杯碰撞的声音,间或掺杂着酒客们划拳或者吹牛的大笑,吵闹极了。会来酒馆里面消遣的大多是猎户或者农忙结束的农夫,谁也没有在意礼仪这种有钱人才会有的东西。“喂,你们听说了吗?”有谁抬高声音嚷道。在闹闹哄哄闹哄哄的酒馆忽然一静,接着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发话的那人。“听说什么?”“最近镇上要来一位神官,他来西格里镇的原因是——”发话的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他那双精明的眼睛瞟了一眼桌面上空掉的酒杯。老板娘将擦干净的酒杯“咚”地放在柜台上,抬高声音招呼道:“瞧瞧,又是一个绝妙的‘酒馆情报’!”其他的酒客哄的一下炸开了锅。“哈哈,吊人胃口的坏小子!”“这次轮到老子来给他买单!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不然这小身板可还不起几下子酒债!”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挥舞着粗黑的手掌,抢着为这位故作高深的先生买单。或许有人并不理解,但现在的情况是酒馆里面约定俗成的一种习俗:当有谁掌握了能够吊起胃口的消息以后,就可以稍微卖上一点这样有趣的小关子。而只要他的消息足够有吸引力,甚至可以被这些慷慨的酒客们宴请到烂醉如泥。——这种消息通常被称作“酒馆情报”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编造过假消息来骗酒喝。但当消息的真实性被验证出来以后,这个习俗还默认了每个请客的人都能公平地给这位消息人的脸蛋来上那么一拳。嘿,只是一拳而已,一杯酒换一个被欺骗的拳头,就连警卫队来了都不能说什么吧!西格里镇是个非常偏远的镇子,而那些出身自教廷的神官们向来高傲,只有“城”级别的地方才有资格建设上那么一座神殿。大家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任务需要的话,神官们根本不会愿意将他那尊贵的靴子踩在这青砖土路上面。所以,但凡这小子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有点在意的话,那么这绝对是个值得被宴请到横着走出去的酒馆情报!酒馆里面的客人们都站起身来,打算靠的离那卖消息的人再近一点。最近从村庄里面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保准是有点新的动静才对,大家都非常迫切地想要得到第一手的情报好回到家里去吹嘘。在这一片闹闹哄哄的场景下,还能安稳坐在座位上不动的客人反倒成了比较少见的存在。老板娘忍不住将目光转到了吧台边缘坐着的那个客人身上去。这应该是位男性客人,但具体的面貌特征全都被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斗篷给盖住了,只能看得出来身形有些瘦小,跟他附近那些块头极大的酒客们比起来更像是山羊入了熊堆。那个客人一个小时前就来到店里,似乎一直在为选择哪杯酒水而纠结,直到现在也没点单。西格里的玫瑰并不介意偶尔招待一些囊中羞涩的客人,尤其是在碰上了一条含金量十足的“酒馆情报”的这天——客人们的消费绝对会比平日里提高一大截。“亲爱的,要来一杯招牌的松子酒吗?”老板娘将手里没擦完的盘子放下,走到了这位客人的旁边。“好的,就来这个吧。”对方点了点头。老板娘写单子的手却一顿。她狐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客人,接着问道:“亲爱的,虽然这样问可能有些冒犯,但——你今年多大了?”“十八岁。”老板娘的表情变得更复杂了一点。她转身回到了后厨,接着不知道捣鼓了什么东西,最终端出来了一只实实在在大肚瓶的杯子,然后放在了角落客人的面前。杯子上面还冒着热气,醇厚的香味随着热气的涌动一个劲地往鼻孔里钻去。这位奇怪的客人沉默了一瞬。“我记得我点的是松子酒。”他看着眼前的杯子。里面是乳白色的香甜液体,怎么看怎么像是牛奶这样的东西。“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西格里的玫瑰一边说着,一边动作麻利地收走了客人面前所有关于酒的菜单。“可我已经十八岁了。”客人强调道。“那可真棒~”老板娘意思意思敷衍了一下,将最后一页传单从客人的胳膊肘底下扯了出来,“还有十二年就能迈进成年人的行列了!”她在柜台旁边放着的小篮子里抓了一大把绿色的糖果,安抚似的放到了这位未成年小客人的面前。客人又沉默了。他看起来像是在消化什么难解的消息,老板娘见多了想来酒馆里面骗酒喝的未成年们幼崽们,虽然看着这小孩并不是西格里镇上的人,但也没再多关注这边。酒水们早就被端到了那爆料者的桌子上去,满满当当的几乎快要挤满了那玫瑰木的宽大酒桌,到处都是松子酒泡沫的香气。爆料人对于这样的牌面很是受用,他卷曲的胡子一翘一翘,爽快地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那神官来西格里镇是为了寻找相貌好看的少年少女,我刚从雅阁图镇回来,那边可早就因为这个消息炸开锅了。”“我听到一个可靠的说法——被选中的孩子说不定有机会直接进入教廷!”“嘿,老伙计们!”爆料人挤眉弄眼,“这酒钱你们花的可是一点都不亏!”嚯————这下酒馆里面彻底炸开了锅,人们惊讶地、热切地、急咻咻地议论道——“进入教廷!是神明终于想要选几个好看的孩子来陪伴在身边了吗?”“想想也是,整天对着那些糟老头子,就算是神也会感觉——”“嘘,你疯了吗!”“我的我的,回去我让姑母家儿子的女儿到镇子上来,那小姑娘虽然没什么天赋,但是长得就像娃娃一样好看······”大家都陷入了短暂的狂热之中。就连老板娘也是惊讶地差点拿不稳手里的盘子,被这消息唬了一跳——“这就是最近那么多生面孔的原因?进入教廷的机会······这可真叫人惊讶。”这样念叨着,西格里的玫瑰不由自主地又将视线挪到了那边小客人的身上。要说是未成年的孩子,以及离得最近的生面孔,符合这个标准的也只有这位试图骗酒喝的小客人了吧。“原来你们是为的这个来西格里镇的。”“这次选人的标准可真奇怪,居然不看天赋而是看长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别有用心的人贩子编造出来的谎言。”老板娘哼笑一声。“这种事很少见吗?”披着斗篷的小客人问道。“当然很少见。”老板娘回答的很是迅速,“你的父母呢?记得告诉他们一定要等到神官大人露面以后再做决断。不管怎么说,教廷的标志是骗不了人······”老板娘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那位小客人已经站起身来,然后将空掉的杯子连带着一枚硬币一起放在托盘上递给她。“不用担心我。”小客人的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我完全不符合那边的选人标准来着。”因为是正面相对的缘故,老板娘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兜帽下对方的长相——他有着一双鸽子灰的眼睛,眼睛的边缘弧度似乎有些锋利,眼瞳的光芒很明亮,应当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孩子。他的头发也是同款的灰色,看起来柔软又整齐,像是经常被用来填充抱枕的鼠尾草。脸蛋虽然有些苍白,但却洗的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是老板娘常见的那些顽劣幼崽们。并不是老板娘的形容词太过匮乏,只是因为以上是她能找出来的赞美的极限。
而事实上,眼前的这个孩子似乎有点······太普通了。要知道,灰色是个跟贵族一点也沾不上边的颜色,它普通又平凡,在人群之中几乎像是隐形了一样,很难一眼就分辨出来。而这孩子的五官虽然都非常端正,组合在一起却像是将五个一百分的材料做出了60分的答案一样——绝对算不上丑陋,但无论怎么看也和“足够好看”这个标准沾不上边。那她刚才热情在提醒的那些话······岂不是跟对着无天赋的孩子说‘你要好好准备帝都魔法学院的入学考试’一样恶劣吗?!“哦不,亲爱的,我并没有那种意思······”西格里的玫瑰先震惊再愧疚,然后为自己无意中的冒犯而喃喃道歉。这样真是太失礼了!她将对方递过来的空杯子拿走,然后又重新灌了一大杯热腾腾的鲜奶过来,接着似乎还嫌不够,又多抓了一大把的糖果给他。“今天就让鲁莽的老伊芙来请客吧。”“这种情况无所谓,我有钱的。”灰头发的男孩又将硬币推了回来。老板娘看了一眼那硬币,表情上带了些疑惑:“这······?”“这不是货币吗?”男孩歪了歪头。老板娘耐心地解释道:“我亲爱的,如果老伊芙没看错的话,这不属于任何流通的货币,反倒有点像是那些孩子们打磨出来的石币。”老伊芙见过那些十几岁的幼崽们凑在一起玩扮演游戏,他们会找圆形的木片、石片、或者是各种材料的东西来充当“货币”这一物件,像模像样地进行交易。有些稍微精致些的幼崽——比如有钱人家的孩子,就会请人在那些石头上面雕出像模像样的花纹。小客人带来的这枚硬币就像是这样的来历。它是个圆形的、约莫有两个指肚那么宽的硬币,外表是灰白色的石浆,花纹处还有一些没有擦干净的泥土。上面的花纹看起来非常凌乱,仔细看上去的话隐隐约约像是一只眼睛?老板娘有些不太确定,但唯独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这只幼崽一定是被人给骗了。“这是谁给你的东西?”老板娘问道。男孩想了想,回答说:“我的父母。”老板娘的眼神变得越发的怜惜了。她不知道脑补到了哪一方面,再看他的时候表情中已经满是同情和慈爱。“我亲爱的······要再来点炸肉吗?”“不了,谢谢。”男孩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枚硬币,最终将它收回了口袋里面。他站起身来,一手向上举起紧贴在胸前,朝着这位西格里的玫瑰承诺道——“非常感谢您的慷慨,未来我一定会回到这里,偿还清楚今天的‘酒债’。”这位特殊的小客人只带走了托盘上的糖果,并且留下了他的名字。“斯科特吗······?”老板娘看着那孩子远去的背影,“听起来不像是附近的名字。”她先是有些恍惚,接着微微一笑。“是个好孩子啊。”就像老板娘所猜测的那样,斯科特并非是西格里镇附近的孩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甚至还不属于这个世界——在两个小时以前。就像是斯科特看过的那些老套的异世界穿越的作品一样,上辈子的他死掉以后,再一睁眼就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只不过别人醒来的时候都是在床铺之类的地方醒来,而他则有些不同,从坟墓里面把自己刨出来着实是一件有些费力的工作。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从坟墓中死亡又在异世界的坟墓中获得新生,这不是很合理的循环吗?也许是因为进了这象征着轮回的地方打滚过一遭的原因,他回忆上辈子的事就像是在看已经褪了色的胶片,虽然还挺清晰的,但是观看起来完全是味同嚼蜡的枯燥无味。简单概括一下的话,大概就是······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在全息舱里面昏迷过去,接着被紧急送到了自家的医院抢救,因为某些原因彻底一睡不醒直接挂掉了。——完。想到这里,斯科特还是觉得有些可惜。那个号称能够做到百分百真实度的全息游戏如果是真的,简直算得上是跨时代的新发明。结果他在幸运的得到游戏内测名额后,仅仅是创建了个角色的功夫就昏过去了,哪怕让他先进游戏看上一眼呢?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执念,等到斯科特醒来去河水边洗脸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着和他创建的游戏角色一模一样的形象——五官还是上辈子的模样,但头发却是他在登陆界面更换了很多次选定的灰色。灰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搭配这张毫无特色的脸。身高比实际的他要高上一些,也更结实一点,胳膊上没有频繁打针而出现的针孔痕迹。要不是清晰地记得自己已经死掉了这回事,他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还在玩游戏呢。那种一不小心登录进全息游戏,结果再也找不到登出界面的套路不是很流行吗?他对着河水扒拉了一下那灰色的头发,然后爽快地敲定了自己以后的名字——既然和游戏角色一模一样,那就按照之前取的游戏名字好了。“我叫斯科特。”他对着河水里面的倒影微笑了一下,那水波里荡漾着的影子也咧开了一个差不多的笑容。—没有其他穿越者的惊喜或者不安,斯科特在河边打理好自己后,就若无其事地混到了镇子中的酒馆里去。不论在哪个时代,人们总是会在酒馆中吐露最多也最可靠的消息。而多亏了上辈子的那些孜孜不倦创作异世界题材的作者们,斯科特轻而易举地理解了那些猎户口中“教廷”、“骑士”、“神官”之类的词汇。虽说引起了那位善良的老板娘的一些小小的误会,但是斯科特并不是在故意欺骗对方——总不能直接告诉她,这硬币最开始是钉在他墓碑后面的吧?离开了这家开在街角的玫瑰酒馆以后,斯科特一边慢慢地在西格里镇的街道上行走,一边将手伸进口袋,慢慢地抚摸着那枚奇怪的石币。随着脚步的迈动,口袋里那十来颗廉价的薄荷硬糖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但这点声响很快就被淹没在周围的声音之中。西格里镇虽然规模算不上大,但却足够热闹。吵嚷的声音伴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一起,拼命地想要钻进别人的耳膜。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着颜色鲜艳的异世界衣服、说着韵味奇特的异世界语言,跟斯科特一样行走在异世界的街道之上。相较于现代的高楼大厦,这里的建筑物最高不过两层,看起来还是古早的砖石土木结构,但不管是房屋还是街道都是干干净净的,完全没有半点落后和贫瘠的气息。建筑物多为尖角造型,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像塔的形状,砖石的拼接不像是泥土或者别的东西,严丝合缝的就像是天然生长成了一体。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某个肉铺的叫卖声,服装店门口两位戴着帽子的女性在轻声细语,几个勾肩搭背的猎户快步走过斯科特的身边,背后的弓箭反射出冰冷的寒芒,看样子是要结伴去他们熟悉的玫瑰酒馆。这并不是原本的世界——斯科特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点。他加快了脚步,然后向着镇子的西侧走去。热闹的世界重新被甩在身后,只有他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格外的清晰。斯科特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似乎侧头看了一眼,但周围尽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风吹过高草与树木,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他的终点非常明确,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二熟悉的地点——斯科特看着眼前破旧的墓园大门,毫不犹豫地抬脚迈了进去。墓园的周围安静极了。不过这也正常,毕竟这是个早就被废弃了多年的墓园。根据那位老板娘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自从新的墓园建成以后,西格里镇的人现在都会选择将亡者葬在镇子的东面,自然也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在这片寂静之中,风声倒是显得生机勃勃。墓园边干枯的树枝被吹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风滚草从墓园外的小路上卷起,一路狂奔到那篱笆的边缘······砰。是风滚草撞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又像是在预兆着更多未知的讯息——刷!斯科特猛地侧身,一道泛着白光的锐芒险之又险地从他的胸口擦过,余威竟还是将斗篷的下半部分划成两半!装着薄荷硬糖的口袋重重地落在地上,哗啦啦崩散了一地,那枚唯一的石币也从口袋中滚了出来,咕噜噜地在地面上滚了两圈,接着被一只精致的靴子踩在脚下。“倒是挺敏锐的嘛。”明明刚才这个墓园中只有斯科特在,现在却凭空出现了另一个人。穿着白袍的少年掂着手里的长剑,站在了斯科特的身前。“原本还以为来西格里这样的乡下毫无意义,没想到还有些意外的收获。”少年弯腰将脚下的石币捡起,然后将剑尖对准了斯科特的咽喉。他的年纪看起来和斯科特差不多,却天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看斯科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为了保守好这个秘密,”“现在,可以请你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