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和虞峙出了屏风来,虞瑾整顿衣襟,见虞愔已经背身站在门口,狐裘袭地,几乎与天地雪色融为一体。
她走到虞愔身侧,见父亲正龙行虎步穿过庭院,檐角的壶灯轻轻摇晃,暖桔色的烛光映出父亲高大魁梧挥斥铁槊的身影。
“大哥。”虞峙迎上去,他年逾不惑,体态有些虚浮,兼之须髯稍长,这一声“大哥”付与虞忌颇见违和。
“女儿恭迎父亲凯旋!”虞瑾单膝跪地,抬臂拳抵掌心。阶上冰雪浸湿裙面,刺骨的冰凉虞瑾浑若不觉。“父亲,大兄负伤不便起身,女儿代大兄为父亲接风洗尘!”
“二弟,为兄不在,辛苦你操劳府中琐碎。”虞忌随手将长槊交予虞峙,示意他放到武库去。虞峙双手接了,沉重冰冷的枪体压得他脚步一沉。“大哥哪里话,大哥征战在外,戎马倥偬,实乃虞氏砥柱、国之栋梁耳!”
虞忌洒然一笑。
“瑾儿,起来!”他走到虞瑾身前,对虞瑾说。纵然寒雪夜归、长子断臂,虞忌依旧面有欣然之色。峋石关久攻不下,战况黏滞,连月来令人头疼。今日陡然攻破阙口,士气大涨,势如破竹直将魏贼驱出关外。虞忌率玄苍军为大齐攘外安内,不负“护国大将军”之名,想到御赐嘉奖不日便宣,心中自然快慰多于疲惫。
“为父去看看臻儿!”
雪湮绿绮(三)
虞愔伤寒不便膝跪,只在虞忌大步经过身侧时躬身揖拜道:“大将军力挽狂澜、昼消积雪,虞愔为大将军奏凯。”
虞忌进到内室,虞臻早已经穿好中衣和常服,挣扎着要下床向父亲见礼。
虞忌坐到床边,粗粝的手指按上长子缚带下的臂膀。虞臻狠狠一痛,却只拧眉不言。
“哈哈哈哈!是我虞家的好男儿!”虞忌大笑着在长子肩头一拍,“断臂流血乃兵家常事,臻儿英勇,虞家苍玄军有这样的少将军,何愁不成精锐之师!”
“父亲谬赞。”虞臻赧颜,刀锋雕刻般俊朗的面庞在暖阁的炭火灯烛下微微起了一层汗意,麦色的肌肤、细微的毛孔、凌散几缕额发无不彰显少年英雄张弛的气概。虞忌十分满意,但他素来治军严苛,对长子亦吝惜夸赞,便不再多说什么。
“瑾儿来。”他拍拍身旁的簟席,示意虞瑾坐过来。目光扫见一直在立在角隅的虞愔,对她说:“你也来。”
虞愔走过来,却不坐,人仍站着,面色苍白。
虞忌道:“瑾儿,你今年也一十有九,虽说是将门虎女,终究还是早日成家为宜。冬月里父亲一直忙于肃边,如今班师得胜,欲为你从琅琊王氏和兰陵南氏择一为婿,你意下如何?”
“这……”虞瑾慌忙道:“多谢父亲费心,只是这件事……”可想而知又是推辞之语了。
王氏王伶,南氏南衡,一个腹有韬略只可惜年岁稍长,一个似芝兰玉树。故虞瑾虽作如此之态,世家联姻、父母之命,若是与南氏公子缔结姻亲,到底是窃悦多过于纠结的。
恰逢虞峙放罢铁槊回来听见此语,亦赞道:“南氏簪缨世族、满门清贵,南司空更是权倾朝野。据说嫡长子南衡青出于蓝,年纪轻轻便担任太子少傅,可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虞忌听着,心知弟弟所言不虚,只是这些话他不便宣之于口,便借由虞峙说给虞瑾听罢了。只是那句“权倾朝野”,他心中介怀。
闻虞峙又道:“至于王氏……虽则也入主中书,根系颇茂,暗里与我虞氏终究有些龃龉。瑾儿是天子亲封的余姚郡主,还当是南氏南衡更堪相配啊。”
虞瑾闻言,脸倏然有些霞色,只是隐在灯烛光耀里,分辨不清。
虞忌自然心中早已经有了考量,提到王氏,便想到魏齐交战之际,中书王岚在睢陵一住月余,名曰督战,实则胸中那点酸文臭墨根本不足以应对刀枪剑戟。
纸上谈兵、横插一杠罢了,可气可恨,若是与这等奸猾的老匹夫成了亲家,朝堂上不知还要平白受他多少闲气。
虞愔看着堂中诸人心思千转,原本寒如霜雪的素面更是连眸光都冷了下去。
是时虞忌缓缓道:“那这门亲事暂且就这样商定了,明日我遣家仆先去大司空府拜会,备些薄礼,探探南氏的意思。”
虞瑾垂首应是,道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虞忌牵过女儿的手,将虞臻的手背也覆在掌下,布满老茧的大手摩挲着两个孩子:“今日是你们母亲的忌辰,记得都去宗祠上一炷香。为父能凯旋班师,都是你们母亲冥冥中护佑虞家。”
他说到这里目光怅惘,虞瑾偷偷看向虞愔,见虞愔依旧面无表情,便圆场道:“是,今夜父亲归家前,女儿和三妹已经去祭拜过了。”
虞忌鹰隼般的目光在虞愔周身逡巡一阵,见之在暖阁内仍披着厚重狐裘,脸上也不见血色,顿了顿方道:“为父和你哥哥这些年长戍疆场,干戈白刃的,对你疏于照顾。虞愔,如今也出落的亭亭似玉,今夜接你过来,除了让你母亲宽慰一二,也是想你日后为瑾儿的婚事做个见证。”
虞愔思及南衡其人,确如百喙一辞,容止翩然。
然南、虞两氏之姻亲,却难作定数,换言之,虞瑾未必会嫁给南衡。
庙堂之上南文虞武,自古将相不和,更深层的原因,是南、虞两姓原本独显于仕林,若两姓联姻,只怕……
不过今夜在护国大将军府她不愿多言,未免横生枝节,她只道:“是。”
虞忌很是开怀,着人拿来一柄新打的七尺长剑赏赐虞瑾。剑鞘纹章璀璨,剑穗垂坠的流苏珠玉琳琅,作为女子腰饰的佩剑是极好的。虞瑾拔剑出鞘,剑刃纤薄似水,霎时如光绽宝匣,映得室内都明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