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望纱帘外影影绰绰的梅枝,芸娘懂她的心事,一盏茶足以将绿珠含雪、蕊绽玉尘移至她心上。
“小姐,用几箸菜。”芸娘将玉箸递到她眼前。虞愔见青瓷小碟里分别盛着青瓜苗与鸡毛菜,这在冬月里可是稀罕物儿,估摸着是芸娘见她食欲不振,到建康城的酒楼里买的。
她低头注视着两汪青碧,仍摇摇头,只问道:“师兄回来了吗?”
葛芸望向窗外青灰的天色,对她道:“快了罢。”
言谈间,门扉推启,细微的寒意从外间穿堂而过,虞愔自琴案前起身,果然见陈至一身寒衣站在门棂外。
“师兄,进来用些菜。”虞愔一指木托盘内的两碟小菜,请他进屋来。
陈至见了,解下腰间的酒囊,仰头将半囊烈酒饮尽,方才觉得砭骨的寒意被尽数逼退了。他盘膝坐下来,夹菜就着灶台上拿来的黄面馒头大快朵颐。
“我记得你不爱吃青瓜苗的。”虞愔说。
陈至吞下一口馒头,有些噎,他又伸手摸酒,酒囊已经空了。他道:“阿愔喜欢吃,后来我便也喜欢吃了。”
虞愔将饮过的半盏茶换了个盏倒进去,递给他:“慢慢吃,小心噎。吃完了,和我说说今日虞府的情况。”
她的声音十分平淡,陈至将那盏茶接在手里,如同饮酒一样一口气干了。喉间隐约有淡淡梅香,他无暇细顾,腑脏间的食物被茶汤顺下去,他一手拿着馒头,小菜还剩半碟,后知后觉出味同嚼蜡的感觉。
“阿愔,陛下命虞将军出兵成都平武平乱,虞将军虽心有不满,却不得不从。”
“嗯。”虞愔道:“平武胡汉混杂之地,受金、魏双面夹击,党项人与鲜卑人皆掳掠汉人为奴,地势不利、盗匪猖獗,想要肃清的确如火中取栗,必罹烧手之患。”
陈至是孤儿,曾经很难理解虞愔对生身父亲这种淡漠生死的态度。但十年来,年年春寒凛冽之时见她冒着穿庭飞雪,拿花锄埋葬一冬园里的落梅,才有了经冬雪消梅香如故、岁岁幽影满枝。
他仿似又能理解她淡漠执着所做的每一件事。譬如现在,她指甲根泛着青紫、冬寒无时无刻不侵蚀她孱弱的身体,但她的琴案上张着琴,书案上放着书卷,砚台里的墨还没有干。
又譬如她让他日日在将军府潜伏刺探,却愿意等他回来将自己盘中的菜让给他。
他想讲一些轶闻让阿愔开怀,于是想起倒悬在虞府的檐角铁马下,偶然听见虞二小姐闺房中的一段夜话,便对虞愔说:“虞二小姐将门虎女,没成想是个思嫁的性子,原先对南氏倒也不咸不淡、故作窈窕淑女,今日虞忌对她说南氏自矜门楣、政务繁复,之前有意定下的婚事之只怕是要无疾而终。那虞二小姐当即便不乐意,非要嫁那南衡不可。”
原来那日罢朝虞忌脸色并不好看,直言同僚尽皆隔岸观火之徒,顺带将南司空也痛斥一番,言其忝列文官之首,沐猴而冠、惺惺作态。
虞瑾听后,便问及自己与南衡的婚事,这一问,虞忌端的是火冒三丈,脑海里翁然便是南钰在自己朝跪时缄口不言的傲然神态。便冷笑着对女儿道:“咱们欲与他南府结亲家,南司空未必当咱们和他是一家人!为父受天子发难、群臣攻讦之时,他南司空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这是真心愿为他家公子迎娶你的态度吗?指不定背地里怎么讥嘲咱们将军府呢!”
虞瑾听后有些伤怀,虽想同父亲说南司空如何与南衡没有关系,南氏公子采采风华,她亦英姿胜极,二人可堪良配,何况她并不怕嫁去南府南氏族人怙势凌人。
但她亦明白,世家联姻除却儿女情长更看重的是同气连枝。是权力场上稳居高位的筹码,是暗流汹涌下的沟壑纵横、阡陌交通。
南氏不能再朝堂上与虞氏官官相护、共同抵御天子的削权夺势的计俩,她与南衡的亲事便也脆弱的如一纸空文。
身为虞氏长女,她没有任何立场请求父亲继续这场联姻,可话到口边,虞瑾绯唇轻启,说得却是,父亲,若他日南氏遇险、再向我虞氏搭船借伞,瑾儿仍愿嫁南氏南衡。
这本是女儿闺房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段曲折,虞愔听过后却黛眉紧锁。她宁致的远山眉蹙起来如春山锁雾,连带眼底的情绪都蒙上一层雨恨烟销。
她对陈至道:“无论形势如何逆转,虞氏绝不可和南氏沾染半点瓜葛。天子对世家掌权已由恨生惧,以王岚擢升发轫打压虞氏,削权制衡之意昭然若揭。此时联姻结党,何异于撞在天子与世家对立的枪口之上。”
“南司空娶王氏族中嫡女琅溪郡主为妻,以站队论,南氏已与王氏同船涉江。王氏身负圣眷,如天威震怒、果欲行杀伐之事,则南、王两姓必去其一。届时南氏倾覆、伏尸百万,虞瑾乃至整个虞家都将成为陪葬。”
夜迟影瘦(二)
陈至未料到一件末事竟会牵连出灭门之忧,不过他家小姐早已与虞氏本家断绝来往,虞氏荣衰终究与她毫无干系。大不了,他带她远走天涯就是。
正思量间,闻虞愔道:“我欲修家书一封,言明利害,烦你即刻送去将军府上。”最后一个字说完,她抽出胁下的绢子,掩唇轻咳了几声。
葛芸忙起身去检查门窗,看关严实了没有。尚未去,虞愔便道:“芸娘,不必麻烦了,这几日夜里读书恐伤了神,休息半日便好了。”
葛芸只怕虞愔遭了风寒,这就去厨房灶上热姜汤,她一走,书房内便只剩陈至与虞愔相对而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