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已殁了昔日的护国大将军,车骑将军亦被褫夺官职。景辰未央,而开国元勋已如此潦草。
五世将门如今俱成白身,齐天子有违仁道,恐怕也一直在绞尽脑汁为天下武将、亦或是远配戍边的征人寻一个交代罢。
虞愔默念自己的姓氏,这个一直给她孤冷,不断令她伤寒受辱的“虞”姓,如今正好成为她跻身仕林的依凭。
她一介孤女,不会为天子造成太多隐忧,正好接替南衡去做他新的孤臣。
很好,那个人,终于要从孤立无援的境地里退出来了。而她,却要长久地踽踽独行,深入虎穴,无人与伴。
入朝须耆宿名儒保举,以她如今的境地,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虞愔回到虞氏本家,在空寂多时的馨兰之室内见到侧壁上悬挂的《松风林烟图》。
这次她无比清晰地观赏此画,画上何止风动松涛、翠障千迭,那分明是年少时的悸动,各自一方后的眷恋。不隐晦,却又不昭明。
风无处寻,林烟更飘忽不定。似江山代代,亘古如一,从眼前吹到心底去罢了。
画纸上不知用了何种染料,色泽经年不褪,松林碧水,俱葆其色。只是长久地悬置,纸上蒙了淡淡灰尘。题款处,行楷题作:永安十九年,许安。
竟是前朝之作。
虞愔将画小心摘下,放入画匣中。
许安曾为两朝枢相,在当今天子继位年初,卸下重任,致仕归乡。事实证明他是洞明的,天子多疑,又是弑兄而登大宝,任用前朝肱骨,只是为了安稳朝局。一旦江山稳坐,势必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汝阳许氏与母家清河陆氏世代交好,她若以此画为凭请许安出山作保,想必能直入枢密,与南衡相较。
画匣抱在怀中有如刀匕,刿心鉥肾。除了死亡,她什么也没带给过母亲,却一直在索取。先是生命,再是她故去后一直珍存的青春。
她好生伤感。如果当初,她、他们都能多施舍她一些,她又何故会像现在这样,因为缺失而要不断汲取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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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旬后,是老枢相许安花甲之年的寿宴。他的门生、学子纷纷赶来庆贺,桃李一堂,确有耆宿风范。当然其中也不乏借贺寿之名攀梯取仕之辈。
虞愔混杂在这些人中间,看见了王煦。
王煦曾是许安在书画一道上最得意的学生,非止十年一大寿,每年生辰,王煦都会将一年之中,他最欣赏的画作带来当作贺礼请老师品评。
他二人亦师亦友,画技虽出自同源,但这些年来王煦益发逸兴遄飞、攻玉精进,渐渐领悟了自己的一套手法。画山水写神写意不写形,其中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连许安也自叹弗如。每每道后生可畏,他毕生教出的这个学生,是要青出于蓝了。
王煦远远见虞愔手中亦拿着画匣,初时奇怪,细细回思便明白她前来的意图。眸中黯然,不知为她还是为她手上的画。
她看见王煦进了堂屋,也跟着走进去,屋中冠冕堂皇的士大夫们往来蹀躞,人头攒动。她的名帖虽与许氏沾亲带故,或因虞氏式微,而被管家排在了后面。
夜色渐浓,许府内酒已敬过三巡。虞愔独抱画匣立于中庭,却还未听到通传。比她后到的许多仕子晚生都已携礼入内,她始才恍然,虞氏一姓,早已被沽名钓誉之徒弃如敝履了。
想见许安,还须谋曲径通幽之法。她带着图轴返回绿绮别馆,途径坊市,大齐不行宵禁,不少食肆酒坊依然招帘纳客。
人酒酣时的醉话愈发衬得长夜寂寥。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尾随而至,一回头,却又只见坊间点点窗灯,孤月拓下她清瘦的长影。
行至一巷道拐角,虞愔定住脚步,跟踪她的人必然同从许安的寿宴上出来,不为官,不为财,便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虞愔如是道:“阁下请现身罢,有什么话,现在说来还可斟酌一二,再晚些,我那护卫便要来接我回去了。”
陈至腰悬一濯缨剑,年少而天赋异禀,来人若不晓,何敢与她谈接下来的交易。
果然静默了半晌,晦暗处传来一个声音:“姑娘败兴而归,可是求官未成?”
虞愔根本不屑观他匿身何处,冷笑道:“你何以揣度我为求官而来?即便欲求,也只与鸿儒相商,尔等宵小,安能令我折腰?”
那人亦笑:“姑娘手中的《松风林烟图》是赝品,姑娘若不信,可请你那位通晓书画的朋友鉴别一二。没了此图,姑娘又以何敲开西府(枢密院雅称)之门呢?”
澄心怀璧(一)
虞愔扣紧画匣的手心涔涔生汗,图是她从母亲寝室中取的,然是否是赝品,她亦不能论断。
那人循循善诱:“姑娘应当庆幸今日遭逢冷遇,否则此图一旦呈至许老枢相面前,真伪立辨。到那时,姑娘除了被逐出门墙,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嘉宾诛讨,委实吃亏。”
“我这里,倒是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只要真金白银,无须附庸风雅的真迹墨宝。姑娘想要的官袍,不日就能轻松穿在身上。”
卖官鬻爵。此乃朝廷重罪。
但听此人口气,似乎根本不惧她将此隐秘声张出去,可见其背后一定有靠山为之运作。
国脊之大蠹,竟如此猖獗地索要阿堵物。又或许,这根本是一个陷阱。自己手中的许老真迹已被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目的就是迫她入局,再于局中宰羊。
虞愔不敢打草惊蛇,她想知道何人如此官路亨通,便顺着他的话道:“举仕之难,在你这里倒易如反掌。也罢,你开个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