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高举酒觞,盛赞王中书高屋建瓴,不愧为他臂上肱骨国之砥柱。复又夸赞枢相段楷腹有韬略,辖下枢密院屡屡为君分忧。
祝酒时,竟将王岚识成了段楷,一口一个段卿。王岚尴尬不已,唯有连连饮下数口糊涂酒奉陪。
沈贵妃察言观色,见天子已醉的神志不清,便在他耳畔呵气如兰地提起大将军赵谦的名字。在座的无不知道赵氏寒门是沈贵妃一手提拔上来的,她这样扇底扇风,用意再明显不过,那便是壮大受控于自己的势力。
奈何天子中酒,又禁不住美人追捧,娇嗔祈求,当即便于广殿之上大颂赵谦之功绩,赞其武勇。口齿不清地褒扬到最后,竟说起连他驾驭的马都神武过身后的龙骧军主将。
一国之君称颂功绩平平一草莽,到了如此地步,许多臣子闻之都觉得颜面扫地。只盼他们的陛下醒醒酒,清醒后,远离这妖妃。
说到马,沈贵妃会心一笑,柔声在天子耳畔附和道:“齐宫驯养的战马,锋棱瘦骨,饰以金羁铁辔,纵横驰骋于沙场。魏贼单是远远听见铁蹄踏破,便足以退避三舍了。”
齐天子大笑,满饮后颔首称是。沈贵妃轻拈华袖为他沾去唇边酒渍:“御马曹这些年,没少为铸我大齐国威鞠躬尽瘁,泱泱大国,不止有锋锐之师,更有骁勇骐骥、铁器和粮草,何愁来日不能天下一统呢!”
这句话说进了齐天子心坎里,试问哪个帝王,不想在天下人面前成就霸业,不想亲耳听见美人称颂自己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借着醉意,一手执杯,绕过沈贵妃的柔颈,将温香软玉揽在怀里。“御马曹……监事何人?”
“……赏!”
沈贵妃暗暗向一直侍立的大太监薛猗递眼色,薛猗亦步亦趋地走到天子身畔,点头哈腰笑着说:“御马曹监正周辔,景辰年初曾在太仆寺车马司任职,后左迁……”觑见沈贵妃扫来的凌厉眼风,忙含笑打诨道:“后来走运,一直供职于御马曹,为宫廷饲养良驹。今年春蒐,不少皇子和公主的马匹都是经由这周辔打理。此次西征,赵大将军的铁骑,也由周监正加牢过笼头和马掌。”
“有道是干一行专一行,周监正在御马曹二十余年,日日与神骏良驹为伴,怕是比马坊的木桩资历还要老呢!”最后这句,出口后怕人将褒义听成贬义,急忙描补:“老奴是说,周监正不光侍马,连马坊、厩沟都亲自修缮吶。拖到今日,尤未婚配。”
“孤知道了,聒噪。”天子像驱赶苍蝇一样摆手屏退薛猗。他醉了七分,说话声很大,语速急不可耐:“是个耐得住寂寞的良臣,孤、孤便赏他黄金百两,再、再为他指一良家女子,让他,也,像孤一样,享天伦之乐!”
沈贵妃听见“良家女子婚配”一言,美目转黯,转而想不过是句醉话,待酒意散了,陛下万金之躯,难道当真为一马夫操持婚事不成?
她招来身畔一侍儿,低声道:“陛下醉了,去,备上醒酒汤来。”
正当儿,中书令王岚忽然起身向天子祝酒,他屈腰长揖,而双手奉持的铜觞中酒满不洒,着实见一番功夫。起身时,他举酒饮尽,对天子道:“陛下,老臣见方才鼓瑟献舞的南氏女色艺双全,又曾为名门出身,家世清白,当可为周监正之良配。”
他刻意加重“南氏女”与“名门”两词,果然齐天子纵饮畅怀之际胸口一堵,那些被美酒浇去的块垒,又重峦迭嶂般有纷纷浮现的趋势。
祗树有缘(一)
南衡入枢密院,将部分政权重新掌握手中,这本就让他心生顾忌。每每念及他家破族散孤掌难鸣,方才能稍稍放心。然前一阵子,南府中被搜出虎符,他心中仅存的心安也转变成了猜疑和忌惮。齐之兵马皆系于那一枚虎符,若南衡真起贰心拥兵自重,兵祸便将覆国。
他已经扼杀了一个虞忌,绝不能再允许任何人有起兵谏挟天子的祸心。
也是时候,给南衡一点教训,让他不要以为做了国君的孤臣,就可以肆意妄为、越俎代庖了。
齐天子于是说:“孤准了。南氏女可以破例外放,待完婚后再重回教坊。”
此言一出,王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转头不可思议地瞠目看着父亲。
王岚安之若素,祝完酒,便神态怡然地撩袍坐下。对上儿子痛心疾首的目光,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有怜悯,如有讽刺。
王伶从头到脚挨了冰水激淋,整个人呆若泥塑。想起片刻之前父亲说南思清白之身,他如何知晓是嘲蔑之语,眼下正是为了惩治他,才向陛下进言指婚之事。
早知彩云易散,好景不长,他宁愿她厌弃那支笄子,今日不曾插戴在头上,便不会招致祸事。
自己当初亦不该逾礼和她私相授受,好过镜花水月,乐极生悲。
而千不该万不该,是他不该心生贪念步步沦陷。应把对她的情,牢牢地,藏在心里。
一并如遭雷击的,却还有沈贵妃。陛下带着醉意宣完口谕时,她手中正拈着一颗半剥开的葡萄,闻言素手剧颤,葡萄从指尖猝然滚落到金砖上。细嫩果肉四裂,宛如玉碎,在锃亮的砖面上留下狼藉的汁水。
天子醺醺双目迟钝地转过来,有些疑惑。
沈贵妃连忙俯身,用香绢收拾御前的污秽,却因为手一直抖个不停,竟无法隔着绢将碎葡萄从地上拾掇起来。
薛猗见状大步走上前:“娘娘,让奴婢来罢。”
沈贵妃起身,脸色苍白如纸,她竭力喘匀气息,对天子道:“陛下,妾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