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数年平淡幕僚生涯的消磨和屡试不第,二十一岁的他已不似十七岁时那般意气风发。少年的双肩不再单薄,光洁的额上也蒙了些岁月的尘埃,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如初。
即使暂无面目回去面对殷切资助他上京赶考的令狐楚父子,他却仍未放弃心中的希望。他一边写信给表叔崔戎求职,一边每日在客栈苦读,准备下一次应考。
每日只在傍晚,他才给自己片刻休息的时间——事实上,即使有再多空余的时间,他也无处消磨。洛阳很大,街道纵横,屋舍繁华,可是青楼彩灯下的轻歌曼舞不属于他,朱门高墙之后的觥筹交错,也不属于他。
他是繁华深处一个无声的影子,每日傍晚,独行至大街旁的酒楼,在二楼靠窗处坐定,叫上一壶清茶、一碟点心,看着满街渐渐亮起的流灯,独自坐上一两个时辰,然后走回客栈去。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是寂寞的。在二十一岁的少年身上,这样的寂寞多少显得有些不纯粹。他不是千帆过尽后那丝渐散的晚霞,他只是风雨飘摇中那只暂时铩羽的鸟儿,在一个小小的巢中恢复元气,等待下一次命运的邂逅,或者起飞。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花衣的男子,渐渐走入他的视线。
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常穿花色衣裳,虽然相貌平庸,但一双细长的眼睛格外有神。每隔两三天李商隐便会看见他,他总是坐在对面的桌子上,拿着一小坛酒自斟自饮。两人的目光偶尔交会,他便对李商隐淡淡一笑。
那一日夕阳西下,李商隐拿了纸和笔,伏在酒楼的案上,想借着余晖给令狐楚写信。笔空悬于纸上,滴下的墨在纸上洇出偌大一个墨点,他却仍不知从何落笔。方踌躇间,却见那花衣男子突然走过来,伸手拿起他面前的茶杯,将茶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
李商隐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给自己的杯子添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因为等不到意料中的惊讶,面前站着的男子倒满面惊讶。他眨着眼睛看着李商隐,然后再次把他手中的茶杯夺过来,把自己手中装满酒的酒杯重重地放到他面前。
“酒比茶好。”他像个规劝弟弟的大哥哥般对李商隐说。
“我不喝酒。”李商隐正色平视他,一双眼睛清澈而无辜。
“名满京师的小才子李义山,怎会不喝酒?”男子笑起来,“我不喝酒时,一个字也写不出。”
“你是谁?”李商隐忍不住问。
“你让我坐下我便告诉你。”
李商隐尽管内向,却并不冷漠拘谨。男子这样说,他便拱手请男子坐下。这人也不客气,自来熟地坐下了,然后说:
“我叫温歧。他们都叫我温八叉,你亦可称我的字飞卿。”
温歧。李商隐心里一惊,急忙站起欲赔礼,肩却被温歧按住。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亲近的气质,李商隐被他一按,竟觉得礼数之类都是无谓,于是重新坐下,看着他傻笑。
“不必如此,咱俩谁该向谁施礼还不一定呢,”温歧笑着打量他,“不过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我该是怎样的?”李商隐问。
“看你写的那些论文,还当你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呢。”
请允许我闭上眼睛,设想一下此地昔日的繁华,然后静静地流下眼泪。
“我也以为你该比我大很多。”
两个人这样说着,又笑着互相打量。半晌,温歧靠近李商隐,神秘兮兮地说: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
“什么?”
“能写出‘积骸成莽阵云深’这种句子的李义山,笔下的闺怨又是什么样子。”
李商隐没来由地脸一红,却说:“没经历过,如何写得出。”
“你不先写出来,如何赢得女子青睐,又如何经历?”温歧竟与他玩起绕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