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又勾起无数回忆。刘贺还在童蒙时,睡觉还多些,只是经常做梦,乃至一夜数次惊醒。很多次,他都用童稚不清的语言来描述那些梦境,说一会儿,停一会儿,有时眯一会儿。龚遂则引用诗经、周易来进行解读——解读是他的个人兴趣,分析够了,再悄悄塞进一点做人道理。
龚遂只能回答:“陛下请说。”
刘贺不走了,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给他说梦:
梦里他在未央宫,那是他第一次梦见长安城宫殿。他在找一样东西,也许是一个人,大抵是黑色的——就是深邃的、能把人吸进去的那种黑。哪里有黑的人?醒来以后,他回想起童蒙时第一次看见孔子漆像,红漆底上,孔子的头身脖子都涂满了墨色。怎么是这个颜色,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有没有人给他说过答案。
回到梦里,他在宫廷中跌跌撞撞,绕行良久,忽然在温室殿东阶西侧,撞见由数百枚大瓦片堆成的小山。摇摇欲坠。他发现瓦片间隙漏出黑色,就用手去扒,大瓦很沉,摔地上却没有声音。再看底下,密密麻麻堆满了黑色的小粒,山脉似的,几万亿颗。他眼睛定定看着,黑点流动起来,再看时,好像已经掉进去,沉下去,心里充满恐慌,因为那小点全是苍蝇屎。
老人家教诲:苍蝇屎掉身上,便成了痣,一辈子也洗不掉。他没入屎堆里,腌臜还是其次,主要是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成了墨色,抠也抠不掉,远看没入夜色,近看满是小点,好像也能流动。他大吃一惊,从床上跳起来,出了一身汗浆。
龚遂沉迷经学,七八种解读撞进脑海,他挑了其中最有教导意义的一句:“《诗经》不是有写过吗?‘营营青蝇,至于籓;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身边馋人众多,必有凶咎。”
“谁是馋人?”
龚遂抬眼看看刘贺,心想,难道他真的在反省?于是如实回答:“昌邑故人二百余,多是谗人。”
“龚老不也是昌邑故人吗?”
“如果陛下下旨把所有旧臣放逐回国,老臣愿意第一个走。”
“那如果朕只把龚老放逐回去呢?”刘贺冷冷地说,“你已经投奔到大将军足下,反过来对付朕了,不是吗?”
龚遂有想过刘贺会觉察到,只是没预料他会以这种方式来挑明。
不只是那一句直白的质问,还有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
龚遂一直在疑惑这是哪儿——刘贺召他进宫后,一直等到夜幕沉沉,才突然亲自驾车,带他飞驰出宫。他甚至一度怀疑刘贺要夜闯汉高祖陵庙,那位于长乐宫西南面,靠近整座长安城的最南边,与南斗星形的星位相应。可后来又觉得方位不对,只是走近了,才发现,这到达的地方也一样是座宗室庙宇。
那是谁的庙?
庙里已经做好了祭祀准备——两侧高烛,灯火如昼,诸般礼器停当,庙前放置好三太牢,也就是猪、牛、羊各三具,全是烫熟的完身整肉,灯光摇曳里,像是九头蹲伏的活物。这是大汉祭典故天子的礼仪。换而言之,光是这一眼所见,刘贺就已经犯了大忌,因为这绝不是汉帝的祭庙。
但这些都不是最吸引龚遂注目的东西。
他再次觉得满眼金星,头昏脑涨,几乎辨不清方向。因为在祭祀大阵里,密密麻麻,呈现了超过一百枚大汉最高贵的皇室赐物,金色闪耀,流光华彩。
马蹄金。麟趾金。
在汉武帝最得意的年岁里,获白麟,得天马,见黄金,祥瑞之兆接二连三,他的登仙长生梦仿佛触手可及,于是以王国顶尖技艺锻造黄金,大者为天马蹄子、小者为白麟蹄子,用以颁赐诸侯王。
谁能获得这么多的赏赐?
龚遂当然知道。
就在龚遂心念电转的同时,天子刘贺已经以大礼下拜,祭奠庙主。
“龚老,你还记得这是谁吗?”
龚遂视礼如命,怒气“噌”的一下冲上来,一双手忍不住发抖,颤颤问道:“陛下,陛下……怎么能像这样祭拜昌邑哀王?陛下明明知道宗庙之法,为什么要这样胡来!”
能拥有这么多马蹄金和麟趾金,又能让刘贺这样做的,几乎只有一个人——他的亲生父亲,刘髆。这里便是刘髆在长安城享受汉家祭祀的陵庙。
而刘髆能拥有这么多礼金的原因,自然也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那最深得汉武帝钟爱的、“倾国倾城”的李夫人。
也就是说,这么多的黄金,其实不过是献给一个魅影;而那个曾经收到它们的刘髆,如今也成了一缕幻影,更成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陛下应该明白,”龚遂着急地说,“自从本次上京登基,陛下便已经成为孝昭皇帝的嗣子,在宗法上,便不再是昌邑哀王的后代。这次祭祀,绝不该发生,更不能以这种礼制……”
刘贺沉声应道:“大汉以孝行治国,朕祭拜生父,是不是天经地义?可荒谬的是,这偏偏是最凶险、最不能为人所接受的一着。你说这是为什么?”
龚遂不再顾及君臣之仪,而是直直盯着刘贺。他到底明不明白?明白多少?
“这是至关重要的嗣子问题!”龚遂一声断言,“昔日汉武帝选定幼子孝昭皇帝为嗣,已成事实,所以昌邑哀王虽然身为孝昭皇帝长兄,也只能为人臣子。孝昭帝不假天年,未能立嗣,由陛下继得大统,可是,陛下不能以哀王之子的身份即位,必须先成为孝昭帝嗣子,才能顺理成章。所以,才要先拜见皇太后,册封为太子,再以太子身份登基。但如果陛下像这样,忽然以父子礼祭祀昌邑哀王,便相当于公开声明这嗣子关系是假的!这样……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