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暮猜错了。某日他们互相赠花,刚好学到诗经里“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他们御剑下山,三千六百七十二块瓦,是全祺告诉同暮的。抵足而眠,半山檐下躲雨。有一次同暮来的时候,正是跟满明矛盾激化的时候。他忽然拔剑削断了苍青山下树木。一剑不够,还要再一剑,直到树木完全碎裂。直到手腕虎口崩裂。倏地他看到那个玄衣负剑的少年正远远看着,心中一突。少年走过来,从袖口取出膏药放在边上,什么也没有问,径直走了过去。同暮那时候已经中年,却还是郁郁不得志。心中除了复杂,还有一丝隐秘酸苦。后来同暮再去时,闻忧别开脸,向另一个使者说,下次他不必再来。同暮知道,闻忧看了出来他的不平衡。无论天赋还是受人追捧,为什么有人处处比他强。他要是永远在金陵,也许就安于现状,可是偏偏让他看到了这一切!……然而他除了安于现状,也无能为力。他就这样平庸过一生。天下美名的全祺。放眼整个楚国,谁不倾慕。他如此待人宽和温柔,他杀的都是奸恶之人,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俯仰无愧天地大抵如是。同暮用一种痛恨又渴望的心情无数次想到。他想成为这样的人。直到全祺死了。死在一场大战之中。那时闻忧和全祺都是少年心性,无防人之心,领着一个重伤之人上山疗养,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武林盟少盟主。传说,是闻忧看到那人时,眼底符文突然倒转,经过那人时,新月印记灼痛难忍。全祺侧过头看他半晌,若有所思,决定救了那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人下山之后,就杜撰许多苍青和全祺的恶事。苍青山成了魔教。讨伐苍青,人们各怀鬼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可是杀全祺,却无人肯就。甚至当时有接近半数的人临阵倒戈,给全祺通风报信。大战之中,全祺从剑罚殿之下出来,强行突破,违逆天命。他支撑青云剑立死在那里。无人再近一步,无论武林盟少盟主如何鼓动到舌灿莲花,都没人跨过青云剑身那条线半步。同暮记得当时黄昏如血。踉跄从另一边战场赶来,少年恨意里拔剑将剜眼时,却突然怔在原地,同暮第一次看到他眼底符文飞转得如此之快,直到落下血痕。那日之后,同暮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凭着前世的累积,他修习突飞猛进,很快追赶上了师兄弟,仅次于前世最天资聪颖的满明、若赤。他没有再平庸一生,当上了金陵皇室三大守护神之一。志得意满,功成名就。而苍青山,从一开始就变成魔教,闻忧和全祺自幼针锋相对背道而驰,又宿敌知己惺惺相惜。闻忧的眼底符文只有动用时才会转动,而且有了限制,看旁人命运一次,就要折损寿命。第二次,因为闻忧眼底符文未动,他们避开了武林盟少盟主。但全祺还是死了。就像热恋没有终局,已经发生的事难以转圜。只有同暮知道他们当年是何模样。只有同暮知道闻忧对于全祺的突破神速的爱憎并非嫉妒。连闻忧自己都忘了。只有同暮一百年一百年地记着。闻忧怕他再死于日月境突破。……这一世,在测算出楚国覆灭之途时,闻忧没有和前几百年一样说出来。当君王问他,他说:“没有人的命运可以改变。”那一刹那同暮以为闻忧想起了一切,终于放弃,他竟比闻忧更失望……如今看来,原来是没遇上难以接受的某人的命运。思绪回笼,同暮将杯中没喝的酒倒下去,摇头笑笑。金陵寒山寺大雨倾盆。虽然没有死,但是全祺变成了一个透明人。他置身雨中,没开灵力屏障,衣衫依然干干净净。全祺走进金陵熟悉街道,没人看见他,人们穿过他匆匆躲雨。走了大半日,竟在一个无人小巷里看到竹明。竹明抬头看着挂满红条的树,清俊眉目平静落寞。似乎察觉了什么,竹明回过头:“全祺?”他的视线穿过全祺,落在后面,又四下转看,终于又收回去。全祺仰头看了一会儿树,转身离开。在那日幻境里一句道别之后,许多事情已经了结。再多瓜葛,只是徒增烦恼。“我梦到你离开清泉那一夜。”竹明说。“那夜我在天光峰,听从师父,从未和你一道。”树木萧萧落叶,他看着树:“我从未下山来找你。”竹明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从未拔剑救你。”“我从未在风雪里为你开出一方山洞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