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关河镇东南,历家。
秋风打着旋儿从墙头落下,拂过草木凋零的花苑,掠过静水假山,再穿过重重券门,轻轻与那珠帘相撞。
一声不响。
屋内的气氛紧张压抑到了极点。
坐在主位上,一身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脸冒虚汗,忐忑不已,而他身边端坐着的妇人更是绞紧了手中锦帕,不敢随意接话。坐于客位的白发老人呷了一口热茶,似乎是在等他回话。
良久,男子才战战兢兢道:“老太太,非是我不肯让兰筝出来见您,确实是她伤风未愈,这病殃殃的模样恐冲撞了您,这才让她安心待在屋内。”
“自我两家定下这门亲事,我便再也没见过兰筝这孩子。”老太太放下杯子,抬眼之间,不怒自威,“不知是什么病,能让她卧床这么久?若是历家治不好,不如就由我这个老婆子出面,请个当世名医过来,免得孩子再受病痛折磨。”
一滴汗珠顺着男子的鬓角滑落,无声地砸在了肩上。他咽了口唾沫,艰涩道:“多谢老太太费心,兰筝这病也不妨事,何况她生性腼腆,本就——”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匆匆结束道:“还请老太太多多体谅。”
老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亲家,也不是老婆子不通情面,只是婚期将近,新娘子还闭门不出,不肯见我这个祖奶奶,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男子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根本撑不住这场面,梁老太太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想当场翻脸。就在此时,一个小厮急急赶来,顾不得多少礼数,给梁老太太请了安,便走到男子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对方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从最开始的惊讶,再到后来的欣喜,最后成了胸有成竹的镇定。
蠢货。
梁老太太都懒得去看他一眼。
喜形于色,胸无城府,这点家业,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他上路那天。
梁老太太只听历炀说道:“老太太,兰筝说她过会儿来见您,我去领她过来。”
“嗯。”梁老太太面色无波,一双深邃的眼睛望了眼那对夫妇,历炀起身出门,而他的妻子正打起精神赔笑道:“老太太,喝茶。”
梁老太太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历炀走路生风,咬着牙,愠色难平。跟在他后面的小厮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了,方才明明还挺高兴的,这会儿又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历家后湖,一位曼妙女子正倚在亭中红柱上,打量着湖底。接近冬日,那鱼儿也懒了许多,许久才肯动一下。她也不急,摇着扇子,好像颇得意趣。
“燕知!”
一声大喝,燕知转头,便见历炀那肥头大耳,满面油汗的样子,嗤笑:“叫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
历炀登时压下了脾气,低声骂道:“你可害死我了!”
“哦?”燕知眉头一挑,“此话怎讲?”
“我不是加了价?你答应我三日事成,结果呢?”历炀心疼死自己那些钱了,“拖了这么久,我差点没命!”
“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燕知不以为意,“你那亲家是什么催命鬼吗?还能要了你那猪头?”
历炀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燕知团扇点了下:“行了,有这和我吵架的工夫,早些结了钱,姑奶奶我忙着呢。”
“结钱?是你违约在先,还想要钱?”历炀啐了一口,哪有半分当家人的气度,燕知沉了脸:“那你要如何?”
历炀哂笑:“你把人交出来,我便不追究你拖延之过,先前的定金你拿着便拿着吧,免得说我不讲信用。”
燕知闻言,竟低低笑了起来:“我说,你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这一家之主的。”
“少废话!人呢!”
历炀是个实打实的蠢货,他根本认不清现在的处境,只当这是在自己家,自己的地盘,那燕知孤身一人,还能反了天了?
但事实证明,燕知就是有这种本事。
她挥着扇柄,原本晴朗的天空登时风云变幻,飞沙走石,雷电共鸣。她手中团扇转而变成一把锋利短刀,整个人退去平日的妖娆多姿,透着一股嗜血的肃杀之气。
历炀哪见过这等阵仗,刚要出声,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啊——”
梁老太太默默放下茶杯:“外边怎地黑了??”
历夫人完全不懂,只当是变天了,笑笑:“这段时间天气变化得快,想是要下雨了。”
“呵。”梁老太太也是笑了,拄着拐杖,缓缓起身,“好个风云场,老婆子我得去外头瞧瞧。”
“老太太,外边风大,伤风感冒了可不好。”历夫人好言相劝,梁老太太不以为意:“无妨,老婆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走南闯北,如今好久没见过这等场面了,甚是怀念。”
她拄着拐杖,慢慢朝门外走去。历夫人别无他法,只得陪人一道出门。
外头黑云压城,狂风呼啸,草木凋敝,梁老太太站在这风中,稳如泰山。历夫人却是被刮了个趔趄,发髻塌了一半,她心生怨怼,却不好明说,只道:“老太太,回屋去吧,这邪风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