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昨夜里最后批的那六本折子,拿到前头去,让太傅先看。立即把御史台正副职都叫回来。”皇帝一边吩咐着,一边走到屏风后。几名内侍领了吩咐分头办事,另有人奉上热水巾帕,近前服侍更衣。屋内一时安静下来。皇帝身量颀长,屏风只到他肩颈位置,垂旒冠冕被取下后,恰能看清皇帝的面貌。而左尹对待上位者向来是不拘尊卑礼法,坦然直视着眼前这位九五至尊。这也并非左尹初次见到他。彼时左尹与先生相伴于梓州宅院,每隔一年半载,先帝赵洵便会借巡视吏治的机会到访,那年来的却是个眉目与先帝五分相似的青年,见了先生张口便喊“师父”——正因为这个称呼,左尹印象格外深刻。换好常服,皇帝接过杯盏饮了几口茶水,摆了摆手。众内侍鱼贯而出,只余他二人在书房内。“一刻钟后还要议政,长话短说。保举文书朕已看过,若非知道那是梁枢亲笔,只怕朕不会相信,竟还有如此才谋出众却未入仕之人。眼下将推行田赋改制,户部司事务繁杂却最能进益,你暂任权侍郎一职,成事后自有提拔。”皇帝的语气显然并非征询,而是明令安排。左尹稍倾身,拱手礼道:“望陛下准许在下前去拜祭先生。”天子当面赐官,不谢恩反而自说自话地提起要求,已是逾矩,任谁也看得出左尹仍没有半分为人臣属、效忠朝廷的意思。皇帝未显恼怒,沉默片刻,问:“天人永隔,即便进山拜祭也是空对着一座坟冢,值得你执念至此?”左尹动作不变,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以什么身份前去拜祭呢?非亲非徒,师父生前甚至连你姓甚名谁也不曾知悉。”皇帝此言近乎尖刻,直戳左尹痛处。“若非先生,我早已死过两回了。再造之恩报答无望,却不敢忘怀。”左尹抬眼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陛下既然还称先生为师父,想必比我更清楚这份情谊值得与否。”“此去方外山需十三天路程,下个月的今日——朕再见到你时,若你的心性态度仍无转变,天牢有足够多空余的监室,可供你了此余生。”这便是允许左尹进山拜祭的意思。左尹终于松了一口气。“带上这个。”皇帝取来百宝格上摆着的黑漆描金云蝠纹提匣,将匣盒打开,盒内放置着棋盘和棋罐子。木质盘面黑黄斑驳,是灼烧后留下的痕迹,边角处依稀可辨出用篆体所刻的“玄德”二字——竟是曾经乌犀先生惯用的那方棋盘。“九月初九是师父的冥诞,算算时日,你应该已经抵达方外山,届时代朕在师父灵前奉上一杯酒,权作奠念。”皇帝伸手抚了抚棋盘,随即把匣盒递过去。先生的生辰原来是九月初九。左尹点头应下,神情淡漠依旧,却难掩心底的苦涩。官道迢迢,车马迅疾,离方外山渐近了。夜间,一行人入住就近的旅舍。室内灯烛已熄,左尹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直盯着虚空。自从几天前,梦中再次出现冲天火光的场境,左尹便不再有连续的睡眠了。床幔蓦地晃动,似有风吹过,然而熄灯前,门窗分明全部已关上了。昏暗之中,只能听到轻浅的呼吸声。左尹转眼看向窗边,他并不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毕竟随行看护的数名皇城司就在旁侧的房间,反倒好奇会是何人夜半潜入这里,又是出于何种目的。黑影绰绰,却始终未向左尹靠近。直到幽微的酒气散开,左尹吸了吸鼻子,随即猛然起身,甚至是赤脚就下了榻。待他找着火折子点燃,环顾室内不见旁人,只桌案上多了一只陶瓮、一捧荼蘼花。莹白花片浸过酒水,散出的甘甜气味,左尹再熟悉不过——那年左尹住进梓州宅院后,凡是高过院墙的树木尽数被伐倒,以防再有人像他一样攀着树枝趁乱溜进来,因此空出了大片土地,光秃秃地实在有碍观瞻,负责看守的首领黎围询问该栽些什么,乌犀先生说了几种可用以酿酒的花木,黎围很快吩咐属下找来栽种,这其中唯独荼蘼花栽一回便枯死一回。乌犀先生见了,叹了声“可惜,这花入酒气味最好”。为这句话,左尹连夜查找志书中的记载,不断尝试不同的位置、水土和苗株,耗费数月时间终于栽活了荼蘼花。之后每逢春末夏初,碗口大的黄白色荼蘼盛放,鲜嫩的花瓣入酒,奇香扑鼻。黎围和左尹从不沾酒,乌犀先生素日也只在夜寒难眠时才会饮一些,而先生酿制的荼蘼酒一年到头余下的却不多,想来大半是运至皇城。深夜来此留下荼蘼酒的人,必定知晓这段旧事,或许是先生的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