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个副官从不远处的一营帐,也就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内走过来:“军座,水已经烧开晾好了,您现在要喝吗?”
陆清昶应了一声,那副官递过来一个拧开盖的军用水壶。
陆清昶慢慢喝了一口,感觉水还是很烫。
两秒后他意识到水真的已经晾凉,方才只是他的心热切地跳了两下。
他承认自己并非圣贤,否则在听了金衹天的话后就该揭竿而起大声反驳,而不是内心活动。
眼下没有人来掩护突围,日本人想耗死十九军,不用太久,再过半个月营里就得杀战马吃了。此处靠山,马吃完了或许还可以上山啃啃树皮野菜,再然后就只能等死了。
不死的话还有一条生路,一个人悄悄逃,不管这些残兵溃军了——听起来真残忍,也真诱人。
他还不到三十岁,没有活够,舍不得死。
他又喝了一口水,木然地告诉自己,可是人没有因为舍不得就能不死的。
许多士兵由一对用镰刀在田里收割的夫妇养大。夫妇俩有着黝黑的脸,被硕大的背篓压得一辈子很少站直;拼拼凑凑的上缴军粮,痛痛快快的把两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都送去战场。
如今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沟里,许多同胞兄弟一起来当兵的只剩了其中一个,甚至一个也不剩。生命太轻飘飘了,一颗子弹可以让一颗上一秒还在说话的头颅爆裂,这种麻木使同吃同住的战友也会很快忘却他们的姓名。只有他们的父母会在远方捧着两份抚恤金痛哭,哀鸣问天儿子到底是被草草埋在了哪片异乡。
想到最后,陆清昶拧上水壶盖子,“瑞雪还好吧?”
金衹天答道:“她都好,我临走时她借住到了临清县的县长家,金沅陪着她。刘广兴不敢怎样的。”
陆清昶没有再问唐瑞雪,若无其事的转而说道:“我不能走。”
见金衹天神色愕然,陆清昶并未说明原因反而问道:“你知不知道二等士兵一个月拿多少饷银?”
金衹天摇了摇头,除了副官处的人和在陆家活动的勤务兵厨师帮工阿妈,他这个副官长平日打交道的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挣扎的二等兵,也不关心与他们挂钩的任何。
陆清昶笑了一下:“你一个人的薪水顶他们二十个人的。”
金衹天没接话,陆清昶又说道:“我的副官长尚且比他们生活优渥数十倍,何况我这个军长呢?我吃过苦,可对比他们我也实在很享过几年福,所以,所以谁走我都不能走。”
好巧不巧,这时一声炸雷响起,打断说话后也不停歇,紧跟着接连呼啸。
金衹天在短暂的愣神后匍匐扑倒,“日本人开炮了!”
陆清昶急得踹了金衹天一脚:“没有掩蔽你趴下等着死吗!”
金衹天顺着那一脚原地滚了一圈站起来,如梦初醒似的随着陆清昶撒腿奔向战壕。
炮弹惊天动地的绽放声让金衹天怀疑自己的耳膜已被穿裂,他缩在土坑下,在时重时轻的耳鸣声中捎带着听见了陆清昶嘶吼着下令。陆清昶大声说了很多话,金衹天有些没听清,有些听清了没听明白。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撤退。
十九军被逼上了山。
夕阳西下,金衹天靠在一棵树下仰头看那血色天幕。
不远处有人在用钢盔煮马肉,陆清昶让杀的马,金衹天猜测大概是为了给刚从炮击中逃生的众人压惊。
过了一会肉熟了,有个小兵盛了一碗又在上面撒了些粗盐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