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和靖身边的老太监终于忍无可忍:“大胆!”一声喝斥之下,侍卫们把佩刀都往外抽了一半。一时间,剑拔弩张。
奚和靖果断地抬手:“慢着!你们都退下!朕要和七哥哥,好好叙叙旧。”
奚梓洲不再理会他们,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率先一步跨进崔宅的正厅。
奚和靖从身旁的太监手中接过一只灯笼,跟了上去:“你们都别跟来!”
崔宅的正厅中原本有一架高大的屏风,把厅堂分割成两半。现在那屏风也不知到哪去了,奚梓洲借着月光就能看清楚厅后的庭院。原本草木葱茏的后院中,如今也是一片破败。风干的枯枝败叶在脚底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奚梓洲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踩到的是一片枯骨。他也不看路,疾步如风。奚和靖跟在他后面,侍卫们又远远地跟在奚和靖后面,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庭院回廊,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远处的一片荷池上,居然是另外一番光景——池上一片墨绿的荷叶挤挤挨挨地连到园子的尽头去,一层淡淡的雾气之中,大朵盛开的白荷在月下亭亭玉立。
奚梓洲在池边站住,眼睛怔怔地望着池底。奚和靖跟过去,拿灯笼一照,才看到原来那池底黑黝黝的一片,似乎是有条船沉在下面。
奚梓洲并不回头,两眼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奚和靖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和他并排站着:“约是三年半前,先帝驾崩之后不久收到的消息。”
奚梓洲点头,又问:“崔家的人呢?”
奚和靖想了想,索性和盘托出:“朕就把当中的缘由都告诉你吧。四年前……先宁王亡故当夜,朕正陪在父皇身边。父皇很想把你困在云嘉,却没有什么好法子。朕于是出了个主意,叫人去捉了崔尚书父子来,将他们严刑拷打。崔徽之见父亲熬不住,便招了你们暗中幽会的地方,又照朕的意思写了封信约你去——之后朕又向父皇请旨,将他全家发配边疆。他的死,全由朕而起;朕既然做了,便不会不认。”
奚梓洲瞬间只觉脚下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这些事如今从奚和靖口中说出来,不过几句话——轻如鸿毛。
生死,爱恨,原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天大地大,如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苟活于世间,微小如蝼蚁。
蝼蚁又怎么会有喜怒哀乐。
他听到自己说:“你瞒了我这么多年,是怕我寻了短见,何太行他们便有借口兴兵造反……可是这样?”
“朕……”
“为什么现在又不怕了?还是因为——你已经准备好了一战?”
奚和靖万万料不到他到了这时候还能想得如此透彻,心中所想全被他说了出来,一时语塞。奚梓洲转过来正对着奚和靖。奚和靖终究比他小了几岁,个头也矮了些,他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奚和靖居然被那凛冽的眼神看得往后退了半步。
即使是在四年的囚禁与之后,他身上仍保存着一股难以磨灭的气势——在皇孙的尊贵之气中,还多了份尖锐与锋利。仿佛就连目光都可以伤人。
奚和靖退后,奚梓洲便顺势再逼近一步。奚和靖终于受不住,张口说:“这事你要怪就怪朕罢,朕没有建议先帝将他满门抄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奚梓洲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奚和靖又说:“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也不想再为难你。朕今晚便放你走——你要呆在云嘉当个逍遥王爷也行,你要去东宁也行。你要是气不过,想为他们报仇——朕,随时奉陪。”
奚梓洲故作恍然大悟状:“只怕这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目的所在吧。安宁军在你眼中是大奚国身上的一颗毒瘤,你终于想割了它了。可是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别人都会认为是你逼死的;我不动,你动,你出师无名——那一班老臣未必肯让你如愿;惟有我主动出击,你才好‘被迫应战’……悠悠众口,到时候也无话可说。要激我动手,崔徽之的死也的确是个好理由。你的小算盘倒打得不错。”
奚和靖不说话,只当是默认了。
奚梓洲背着手沿着湖岸走了一小段路,两眼无神地望着湖上的荷花,忽然喃喃地说:“和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崔府中草木凋零,偏偏这池荷花越开越盛?”
奚和靖不解,跟上去:“为什么?”
奚梓洲前面有一小片水面,上面空荡荡的,不要说荷叶,连一片水草的叶子都没有。
“因为这池子里的水不是从别处引来的,而是从一眼百尺深潭中涌出来的……”他说着回头微笑:“你也不想想,既然我知道一定会有人给我报仇,我又何必再自己动手?不用给我收尸了,想想你自己将来埋哪儿吧。”
奚和靖暗叫一声“不好”,扑上前去,连他一片衣服都没抓住。眼前一花,黑色的水面上便只剩下一圈圈银色的涟漪,缓缓地荡漾开来。
再度遇险
奚梓洲是仰天倒下去的。耳朵在瞬间被水灌满,眼里却还剩着一片从水上透下来的白茫茫的月光。他猜想在不见天日的阴间,有的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月光罢。
他没有挣扎,像被微风托着的一片羽毛那样缓缓地沉下去。身体失去了重量,灵魂仿佛飘飘悠悠地落在软绵绵的云中。清冷的潭水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从他的口鼻中涌进去。周身迅速地变黑,上面的光黯淡得不可捉摸。下面却是无穷无尽的深潭,无论如何都沉不到底。意识已经变得很茫然,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痛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记忆,没有半点牵念。无尽的虚空中仿佛有个黑洞要把他整个吞噬进去,把他绞个粉身碎骨。就在堕入深渊的那一刹那,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