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遗翻身隐没在杂草落叶之中,尽力遮掩住自己的身形。他只能祈祷过路人对沿路的血迹不闻不问,尽快离去。可惜总是事与愿违。李遗听得那嘈乱的脚步声、马蹄声渐渐从官道远处靠近自己这边,最终停留在方才战斗的地方。被自己捅穿了腹部的军士了无生机地仰躺在地。李遗清晰地听到了管道上有人说话:“尸体还是热乎的,才死了没多久。”又有一个声音道:“方才哨卒看见这边有几骑起了争执,我们赶来的速度已经很快了。还是慢了一步。”方才那人又道:“只有一具尸体,也没人给他收尸,不应该啊。”第三个声音响起,不同于方才的两人,这个声音听起来要稚嫩许多:“仇叔,你看那边。”众人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匹主人死去后,再无驱使,便渐渐溜达着快要进了树林的战马。为首的男人见状,开口道:“小泽,跟你熊叔老实待在这里别动。”不待回应,男人挥手带领身后几人谨慎走下官道,向着那片树林缓缓走去。走出没多远,男人身边一眼尖小卒低声道:“将军,有具尸体。”众人靠近,才看清楚陷在草盘里的那具张着大口、怒目圆瞪的骑兵尸体。那眼尖小卒探手摸摸尸体,道:“死了一炷香都没有。”无需多言,几人戒备的心更加紧张起来,男人道:“肯定还在附近,小心提防,把他找出来。”听到了一切声音的李遗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整个身体根本不敢有一丝的动作,就怕一丁点的纰漏就彻底葬送了自己。他只能庆幸于自己在最后那点紧迫的时间里,找到了一处浅浅的陷坑,陷坑里杂草纠缠成网,如一张厚被覆盖土上,李遗翻身就躺在草被下,心中暗暗祈祷着这群哦不到什么人迹就赶快离去。耳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断的踅摸,竟然渐渐地向自己靠近。李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除了祈祷别无他法,只是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遗甚至已经听到了脚步的主人粗重的喘息声。就在李遗透过稀疏的孔洞看到那片阴影冲自己的面庞踩下时,他再也不能装死。伸出左手撑住那只脚掌用力往外推送,右手提着刀挑开草被跳跃而出。那几人本就相距几步远,瞬间围拢过来,被李遗推开那人一个踉跄站稳了身形,显然是惊大于伤,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这“凭空出现”瘦小人影。李遗充满戒备地横刀在身前。几人身后走出一个魁梧虬髯汉子,他上下打量了李遗,开口问道:“那两个梁兵,是你杀的?”李遗听出这就是为首那男人,透过几人身形间隙,他看到官道旁还有几道人影,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似的小个子,和一个同样魁梧高大的男人。料想为首二人就是方才发声的另外两人。李遗也上下打量了众人,不似平日里见到了梁兵那股凶神恶煞的模样,也没有梁兵那些制式军服,更不要提佩戴甲胄,穿着破破烂烂,不成形制,只能说勉强蔽体而已。手中武器也并不统一,奇形怪状的刀剑斧棒都有,甚至面前还有一人只是提了一根削尖的木棍。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看着落魄模样绝非梁兵。“你们是什么人?”李遗壮着胆子反问道。为首那男人双手抱拳道:“上天不眷,后土不顾,唯有自怜,怜人青州化县梁犊所部,仇天旭。小兄弟何人。”见眼前男人似乎并无恶意,李遗稍微心定,斟酌着开口道:“我什么也不是,我想知道去管城怎么走。”仇天旭闻言微笑道:“那可就远了,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官道上人多眼杂,我们可以先离开再说。”李遗闻言戒备再起:“我有麻烦在身,还是不连累诸位,不过若有意告诉我管城的方向,小子感激不尽。”仇天旭瞬间换了副模样,收敛了方才的客气,戏谑道:“麻烦,我们最不怕麻烦,不跟我走,我为何要帮你?”李遗努努嘴:“那两个人的马匹武器,帮了我,都是你们的。”仇天旭笑笑,顿觉的眼前少年颇为可爱,现在这个境地,那两匹弓马战刀,就算少年不给,还能不是自己的吗?李遗话一出口也顿感自己的莽撞,放低姿态道:“英雄,都是苦命人,何苦为难小子,就此别过。”说完向后缓缓踱步。仇天旭摇摇头:“你走不了,梁贼凶残,既然你与他结下了血仇,那就不可能善终,你还是跟我走吧,至少我们怜人能保你周全。”李遗脸色阴沉下来,心中暗骂,自己的运道未免也太差了些,怎么总是遭遇这些难缠的货色。“那我要是不愿意呢?”“小小年纪总是分不清好坏,无妨,等以后你会知道我是真的为你好的。”仇天旭说完就示意左右上前。李遗大喝:“止步!我能杀两个骑兵,就能杀你们!”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仇天旭憨厚的面庞此刻却一点也不亲和,淡淡道:“两个连甲都不没有配的游击,很难杀吗?”几个卒子步伐不减,步步紧逼。李遗心中一沉,心中生出无力的认命感来。“罢了。”李遗将刀插入地下,束手待毙。非是李遗怕了对方,是他实在无力对战,且对方既然说了不会害他,自己干脆随命运摆弄吧,待休养生息过后再寻机回家。多费些周折,总比永远回不去要好得多。这简单的一笔账,李遗还是算得清的。众人侧身让出一条通道来,面对面的仇天旭点点头,伸手道:“小英雄,请。”官道那边,个子矮小的那人操着稚嫩的嗓音喊道:“叔叔,快走了,待会怕是有人要来了。”随后,李遗见识了这些人打扫战场的速度。如同蝗虫过境般,两具尸体被他们拔了个干净,两具赤条条地肉体被随意丢进官道旁的阴沟中。连那匹被李遗连累致死的小马,都被当场分割,不顾淋漓的马血,一人背负一大块在身。收拾干净的官道上,除了泼洒在地的血液无法收起之外,其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留下。李遗惊得目瞪口呆之余,虽然不忍他们如此对待小马,奈何眼下他自己的处境也不太妙,终是未能开口。在众人就要离去时,李遗终究是于心不忍,走出几步搂抱出大片的草皮,将那两具赤条条地尸体遮盖住,才随众人离去。这些人来时只骑来两匹马。纵然是不懂马的李遗,也一眼看出这马也是这些人不知从何处掳来的。因为面黄肌瘦,好似流民的这些人如何能养出如此膘肥体壮的马来,比李遗方才杀掉的骑士的战马相比也毫不逊色。受益于仇天旭三分真七分假的客气,李遗得到了其中的一匹坐骑,不用像其他几位背负马肉的小卒一样跟在马后步行。另外三匹马自然被仇天旭和名唤小泽的人与其身边的那魁梧汉子各占据其一。直到靠近了李遗才看清楚,那名唤小泽的人,居然是一个女娃娃,看面庞个头也就比李遗小不了两岁。只是少女脸上脏兮兮的,衣服虽然干净却也是补丁遍布,并不十分合身,大老远一看实在难以认出性别来。少女名唤梁泽,一直在她身边寸步难行的汉子叫做熊韬。人如其名,李遗腹诽这人名字确实没起错,近看熊涛身形确实如一头熊般高大雄壮。与仇天旭站在一起时,他竟然比已经异于常人的仇天旭还要高出半个脑袋。“这人怕是一拳就能打死我。”李遗暗暗吐舌头。不同于脸上总是含笑、一脸憨厚像的仇天旭,熊韬话语不多,脸也冷冷的,也没有对李遗有过多的表示。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座上宾还是俘虏的李遗自然也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打算。他巴不得这些人对他一时兴起,很快就不再关注他,他好寻机离开。反正座下已经有了马,如果不有点小心思,都对不起仇天旭这么给机会。可惜仇天旭似乎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就走在他的正前方,熊韬和梁泽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少女梁泽主动与李遗搭话:“那两个人真的是你杀的啊?”“对。”李遗干脆地答道。少女故作打量道:“不像。你这么瘦,看起来这么弱,怎么打得过的,更别提杀人了,还是两个,两个诶!”李遗对同龄人总是友善许多:“两个很多吗?我还杀过更多。”少女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吹吧你,就你这小身板,连我仇叔这么能打,杀梁贼也就杀过”“咳咳。”走在前方的仇天旭恰合时宜地干咳两声,少女吐吐舌头,俏皮一笑,噤了声。李遗顿觉有趣,发自内心一笑,主动岔开话题道:“你们为什么要把那些人身上的衣服也拿走?”“穿啊。”少女随口答道。李遗略微惊愕,“可那是死人的贴身衣服。”少女又白了李遗一眼:“看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子弟,怎么也那么多讲究。这年头连我都知道都没什么人种麻织布了,更别提做衣服的人了,就算有衣服,又有几个买的起的。像我们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有衣服就穿,管他哪里来的。”李遗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少女,他确实难以理解少女经历了什么能够在比他还要小的年纪里活得如此如此通透。他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够苦够难,但是实际上自己很少受饿,夫子虽没给自己置办很多衣物,自己从小到大也没少穿草鞋,打补丁,但是一年四季的衣物,夫子总是给自己备齐了的。尤其是个子疯涨的最近几年,衣物是每年都有添补材料的。念及此,李遗幽幽一叹。事比事,人比人,更高更好处总是无穷无尽,更深更低处也是深不可测的。一行陷入了沉默之中。,!众人似乎并不急着赶路,慢悠悠地转下了官道,沿着一条乡路走了许久,跨过一座横跨河流上的桥梁,穿过几个人烟稀少的村庄。沿路遇见那些眼神木然,面无表情好若行尸走肉般的村民时,身后那些背负马肉的人总会停下来用短刀割下一块块血肉抛给他们。那些村民的脸上才会有人应该有的欲望表情来。他们急不可耐地捡起马肉,直接塞进口中连血带肉地啃食起来。一行人等似乎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李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问:“这些是什么人。”仇天旭扫视了一圈,淡淡道:“怜人。”“那你们”“和他们一样。可怜人,就是怜人。”李遗默然,这些村庄是与他的吴家坳完全不同的村庄,这里更像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地域,李遗只觉得无比的压抑。当看到路边一看不清性别、年岁的枯槁人影接过血迹模糊的马肉就直接往嘴里塞时,李遗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竟直接趴伏在马背上干哕起来。实际上他的胃里也是空空的。他这才想起穆云垂给自己的布囊里放了干粮,方才打扫战场时,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收起。他扯出干粮袋,里边约莫有十几个雪白的馒头,每路过一户有人的人家,就扔下一个,当走出村庄时,居然还剩下几个。看起来门户颇多的村庄已然没有多少人家了。察觉到身边少女偷偷吞咽的口水,李遗从袋子里掏出剩余的馒头拿给她一个,又分给身旁几个步行的小卒。少女咬了一口馒头,看到李遗已经空无一物的双手,思索一下,掰开一半递给李遗,李遗摇摇头:“不用。”少女看看李遗,再看看自己从未见过的如此雪白的馒头,塞进了怀里,口中的那一口馒头嚼了又嚼,直嚼得再无韧劲才舍得咽下。真香啊。李遗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每次闭上眼睛,村民生食血肉的景象就浮现在眼前,他不自觉握紧了双拳,指甲狠狠嵌入血肉中。“这到底是人还是兽。”目睹了一切的仇天旭与熊韬对视一眼,不动声色,不发一言。:()随风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