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铜镜,慢慢将那面具贴附在脸上。镜中,是另一张陌生的脸,和他原来的脸一样,不过已经无所谓,他要先从成为另一个人开始。玄襄蓦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和热,也没有山河草木,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疲惫地闭上眼,在这样失去一切感知的地方,要入眠是很难的。幸好还有梦境,总会有他想见到的梦境,然后从这个梦过渡到那个梦,他只希望不要醒,不会醒。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边趴着一个人,长长的黑发,一直缠绕着拖曳到床沿下。他不由伸手将那长发撩起。她被打扰了,在被子的包裹下翻了个身,露出j□j的肩。玄襄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又在梦中。可他还是伸手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她的肩。容玉在睡意朦胧中看了看他,卷着被子躺进他怀中。他不由自嘲地想,果然只是梦境罢了。他们的那个清晨,是在他落荒而逃中过去,没有多少绮丽遐思。未央亡故之日,他却被容玉所蛊惑。虽说她是有心趁虚而入,那个时候的他却是心动过。正因为动心,才更加无法面对。玄襄抱着她,想扯开她身上卷着的被子。容玉不让,迷迷糊糊地说:“还早,你不睡也罢,还来扰我清梦……”玄襄忍不住笑:“我做了个梦,然后就醒了。”他终于将她全部卷走的被子抽出一半,覆盖住他们的身体。容玉转过身来,同他面对着面,鼻尖抵着鼻尖,像是两株挨在一起生长的藤蔓:“你做了什么梦?”“嗯……我梦见,被一个容玉给压床了。”“若是被好几个容玉压床才棘手,”她顿了顿,一下子反应过来,笑道,“你才是鬼呢。”“我真想不要醒。”“什么?”“我知道是梦,没有关系,梦也无所谓,只要不会醒。”可那只是妄想而已。这样的梦境,再真实,他也无法沉醉。因为那都不是真的。纵然失去所有的记忆,属于他身体的本能却还在。容玉看着他执着竹筷,动作稳且优雅。她低下头,顾自用饭。成为凡人开始,她还不太适应一日三餐这个规律,总觉得时间已经太少,竟还要浪费大半在吃喝睡这种琐事上。柳维扬刚刚夹起一个肉丸,手上的筷子忽然咔擦断成四截。他呆了一下,又换了双新的筷子,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那筷子顷刻又断。容玉抬头看他。他重新换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菜。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又怕那双筷子再次断裂。容玉为他心酸了一下,她刚成凡人,各种陌生的情绪纷至沓来,像是要把从前缺失的那部分都补回来,总过于丰沛。堂堂紫虚帝君,竟然落到连力道都收不住的地步。她才吃了两口,便又听见咔擦一声脆响。容玉放下筷子,将他面前的碗拿到自己面前,开始往里面夹菜,一边夹一边和他说话:“你不必太在意,多少人都求不到你现在这样。这里有一个词叫武道,等你能够克制了,便成武道。”她夹菜的时候,周围食客纷纷看着他们。他带着人皮面具,那五官让人过目即忘,而她的容貌却甚美,两人坐在一起反差太大。她夹完菜,把碗推回去,想着再带着这样一个人招摇过市不太妥当,现下实在该找一处清静的村庄定居下来。她选了清闲的江南小村,溪流一直绕着村庄转,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水。容玉当初找柳维扬同行,其中的一个缘由还是因为她也想找个同伴。而柳维扬话不多,不会给她找麻烦,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便有如空气,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村里的教书先生在上个月举家搬迁,邻村却在十几里外,村中孩童要读书得早起摸黑。前朝的战乱已经平息,新朝民风开放,女子都可以读书,也可以出门。容玉想着自己当个教书先生也绰绰有余,便在屋子外面贴了一幅联子。隔了几日,便有邻居上门拜访,寒暄过两句便开始问询她是否有闲暇带几个孩子读书。容玉当即答应下来,只是教些简单的字,于她来说实在大材小用,有时候讲着讲着忍不住引经据典扯开太远,直到看到那些孩子不明所以的眼神,才发觉说得多了。碰到柳维扬感兴趣的,他也会回头问她。他作为学生实在太好,不但会举一反三,还时有惊人之见,更重要的是态度恭敬,言辞谨慎,跟玄襄完全不同。容玉不觉想,如果当初她能挑选一下,选到柳维扬,之后那些事都不会有了。她这样教了两三月,突然一早起身,身体有恙,想来是染了风寒,便对柳维扬道:“今日停学,我不太舒服。”柳维扬看了看她,突然伸手摸到她的额,沉吟片刻:“是有点烫。”他倒了热水放在床边,又把柜子里的被子全搬出来,一股脑地堆到她身上:“你睡一下吧。”容玉更后悔了,如果当初她选的是柳维扬,流落凡间的时候岂不是还有个人来伺候?她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还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传来朗朗读书声。晌午时分,她觉得身子好些了,便起身下床。推开门的时候,她看见柳维扬正在整理那些上面字迹歪七扭八的宣纸。他听见动静,立刻警觉地绷直了身体,直到看见是她,才又松懈下来。容玉不知道他在失去记忆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一回她开玩笑地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差点被他扭断脖子。自此,她不再做这种无聊的事,而柳维扬似乎也在暗暗克制,不会顺从身体本能做出过激的举动。容玉走近过去,瞧着他笑问:“感觉如何?”柳维扬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道:“还好。”“我以为你会不耐烦这做这种事。”他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原来她以为他会不耐烦。其实不仅仅是她,便是周围的乡里乡亲也是如此,怕跟他多啰嗦几句话,就会惹他生气。他摇摇头,道:“不,不会的。”翌日,容玉觉得身体无恙,便重新开始教书。反而那些孩童不甚适应,都有些心不在焉。容玉很快觉察,便问:“今日你们是怎么了?”大家又齐齐摇头。容玉便道:“小六子,你来说。”那个叫小六子的男孩呆了一下,站起身扭扭捏捏地不说话。容玉又道:“你不是男人嘛?男人就要干脆,扭捏得像个姑娘似的。”她的激将法见效,小六子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们喜欢柳先生讲课。”容玉大为惊讶:“为什么?我讲的难道不如他好?”水菱举起手,道:“柳先生很温柔,会讲故事,还会讲笑话。”柳维扬会讲什么笑话,这就跟玄襄突然守身如玉了一样。容玉克制住情绪,摆了摆手:“今天到这里为止,大家回去罢,明天再来。”正当她平复下怒气,忽见水菱收拾了书本笔墨过来,眨着大眼睛问:“明天柳先生会来吗?”容玉转身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一张矮凳正挡着她要走的路,她想都不想,一脚踢上去,那矮凳在空中转了两个圈,直接要砸到柳维扬身上。柳维扬本正在对着院子里的榕树发呆,忽听耳边风声,连头都不回一下,就一把握住凳脚。他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没有一丝波动:“容玉,你真幼稚。”她走近了,按住柳维扬的手腕。柳维扬僵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容玉接过他手上的矮凳,放在边上,顺便把他按在那个凳子上。柳维扬都没有反抗,他知道自己只要出手,就会闹出人命来。容玉颜色如玉,脸上带笑,那自是美貌不可方物。她靠近过去,含笑问:“柳先生会说笑话,如何我却不知?”柳维扬克制着,他的身体紧绷如弦,似乎只要再一个轻巧的力道,就会崩断。他知道自己警惕心过高,和旁人走得近些,便会误伤。可是这一点,无法回避,他一定要习惯外人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