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卫轩不禁皱了皱眉,立刻警觉起来。
“大人!要不要吹响警戒号?”手下的锦衣卫校尉们非但不紧张,反而个个兴奋地满脸涨红,一个个不是拔出了刀刃,就是掏出骑弓,准备随时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唐卫轩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众手下稍安勿躁,先不要吹角。此时吹角,明军大营隔着风雪听不听得到还不一定,对面这队可疑的人马可一定是听得到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所以,唐卫轩只是下令全队立刻噤声,先派了一个人骑马回去报信,同时将队伍藏到隐秘处,以免被对方提前发现,然后再打算带着几个精干的手下下马徒步藏到树林后,先悄悄观察下对面的动静。
得到命令的众手下,明显有些不满和失望。尽管如此,还是依然按照唐卫轩的命令,收起兵刃,静候指令。
这一幕,倒是让唐卫轩觉得非常的眼熟。唉,当年自己跟随着史百户第一次出征平壤城时,史百户禁止大家随军冲锋,却下令上城楼找倭军尸体,当时自己那失望的表情,大概也和如今这些年轻手下的表情一模一样吧。苦笑了一下,唐卫轩随即下了马,仅带着两个手下,借着树林的掩护,藏在树后,暗暗观察着这队风雪中行进的队伍。
仔细瞧了一阵,唐卫轩倒是更为疑惑了。这队人马多身着灰色装束,远远望去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肯定不是自己见过的大明军队、朝鲜军队、或者倭军任何一方的衣甲。而且,这队人马所持兵器更是奇特,居然多是长柄朴刀,一个个扛在肩上,看着就觉得分量不轻。更奇怪的是,还有不少人手中居然持的是木杖。
难道是朝鲜的义军?这是唐卫轩的第一印象。不过,唐卫轩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些人扛刀的架势和走路的步伐,很明显多是习武之人,绝非普通百姓。
更令人感到费解与惊讶的是,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这队人马居然一直没有看到尾!看来人数至少要有近千人上下,而且,后面源源不断地队伍,就是有几千之众,也未可知。
唐卫轩终是不得其解,他们到底是谁?!
这么一队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顶风冒雪,朝着明军大营蜿蜒行进,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在距离平壤城已经不远的此处,多一份小心总没有错。想到这里,唐卫轩又指派了身边一个手下迅速回去上马,赶回大营报信,建议大军立刻做好迎战准备,以备不测。同时,自己率领剩余的人马,继续紧密监视着这队行色匆匆的人马的动向。
不一会儿,之前派出去的手下已经奔驰而回,带回了李如松的命令:“立刻撤回大营。”唐卫轩接令后,即刻下令全队回返。路上,遇到不少明军同袍,既有新一批赶来替换的明军斥候,也有大队急匆匆赶到附件山林中隐蔽布阵的精锐骑兵。看来,李如松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就算是敌人来此偷袭,也一样让他们有来无回!
待唐卫轩赶到大营门口时,李如松早已披挂整齐,一身明晃晃的甲胄,甚是耀眼。左右环顾大批明军,正据营临阵以待。唐卫轩按照传令兵的指示,来到阵中锦衣卫们的所在位置,也正是李如松的身侧。
也就两柱香的功夫,派出的斥候已经返回营门,身后还跟着三个身着灰袍之人,也不知是那队人马的使者还是首领。
这三人中当前一人的脚步略微迟缓,由身后的另外两人相扶着,才在这雪地中深一步、浅一步地慢悠悠来到了明军大营前。
走到近前,不仅唐卫轩有些吃惊,明军上下也是尽皆瞠目。来的三人,居然穿得都是一身灰色的僧袍,当先的一人,竟是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人。远望之时,还以为是冰雪沾到了眉毛与胡须上,走到近前,才看清那在呼啸的寒风中不断打颤的,正是货真价实的一把白胡子。
其身后二人,一个约莫也要年近五十,但是扛着一把大朴刀,似乎毫不费力,脚步坚定,表情沉稳;另一人年纪较轻,腰胯一把戒刀,身后还背了个异常大的布袋子。
三人在众多明军严阵以待的目光中,倒也没有什么惧色,待走到明军阵前后。为首的老僧,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北风掠过,连带着其花白的胡子和朴素的僧袍一起吹动,加上其一副看破红尘的慈祥面容,倒是颇让人有仙风道骨的感觉。须臾,老僧已用汉话朗声道:“贫僧休静,率僧人四千二百余人,前来相助天朝大军,驱逐敌寇,复我河山。”
闻听此人的声响,明军上下均是一惊。来人的身份及所带人数虽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但更令人叹为观止的,却是这老僧的声音!看似颤颤巍巍、一股劲风似乎就能将其吹散架的老僧,说起话来,居然声如洪钟,就连隔着上百步远的地方,在风雪中一样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其中气十足,恐怕年轻力壮的汉子,也未必能比得上。
老僧话音刚落,其身后较为年轻的那个僧人,也扯着嗓子喊道:“今日是新春佳节,我等一并送上一份礼物,望天朝大军收下。”说罢,取下背后的大布袋子,往前面一丢。立刻有些圆滚滚的东西从布袋子里掉了出来,前排眼尖的明军探头一看,居然是十余个血淋淋的倭寇头颅!
站得远的明军还未看清,营门的中军位置已经传来传令兵洪亮的声响:“大帅有令,有请三位高僧入营,共庆佳节!”言毕,随着一声号角声响,明军立刻整齐地缓缓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通往大营内部的通道。为首的老僧再次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即引着另外两人一同欣然入营。
原来,这法号名为休静的老僧,是平壤城附近妙香山上的得道高僧,平素颇有人望。虽年纪已逾七十,此番突逢倭国大举入侵,亦毅然率领寺庙中的众僧兵共赴国难,遂被朝鲜北部众多起事抵抗倭军的僧兵们共推为领袖。
这次,听闻天朝大军再征平壤,立刻率领着众僧兵四千余人赶来相助。其身后的两个僧侣即分别是其大弟子惟政和二弟子处英。
明军原有四万人左右,又有朝鲜国王派给的一万余朝鲜官军,如今再加上这主动来相助的四千余僧兵,总兵力已经接近六万上下。因此,得蒙朝鲜僧兵相助的众明军将领,更是对此战信心百倍。不只是因为兵力的增强,更是从僧兵们冒雪前来相助的无限热忱上,足以看出朝鲜的人心向背。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尽管众将之前曾在义州城中听说,朝鲜的君臣不太得人心,甚至有从汉城一带逃难来的流民说,就在朝鲜国王逃出朝鲜的王京——汉城后,深受其苦的当地奴仆们立刻群起暴乱,不仅烧毁了王京中的景福宫、昌德宫和昌庆宫,趁乱洗劫了部分王室宝库和粮仓,更是将登记奴仆们身份的掌隶院一把火烧为了灰烬,从此变为自由民。据说,积怨已久的大量奴仆甚至在这国难当头之际,喊出了:“人心怨叛,与倭同心耳!”的口号!
加上祖承训残部也曾提到,倭军中还有部分朝鲜人相助,以至于大多明军将士对于朝鲜的民心向背一直心存疑虑。但是眼前所见的事实,至少证实了一件事情,无论朝鲜君臣是否得民心,倭军在朝鲜肯定更不得人心!如此一来,大家那颗悬着的心,多少踏实了一些。
而且,僧兵们的到来,不仅让明军上下为之一振、士气更盛,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让李如松颇为欣慰的消息:平壤城周围五里开外,均已是僧兵们的控制范围。所有敢于出城五里侦察的倭军斥候,不是侥幸狼狈逃回城里,就是已经变成了刚才布袋子里面血淋淋的脑袋。因此,平壤城中的倭军已经基本没人敢出城太远进行侦察了。所以,对于明朝大军如今的动向,应该还没有丝毫的察觉及准备。
从休静等僧兵处,同时印证了之前所探得的情报——僧兵们斩获的倭军斥候,虽也多身着棉衣,但是从样式上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棉衣多是形制各异、从民间或朝鲜降军处抢掠而来的,想必城内的大多数倭军还只有当初来朝鲜时所穿的夏季甲胄,在这凛冽的风雪之中肯定直打哆嗦呢!
如此一来,天时、人和均在大明和朝鲜联军一方,倭军唯一还可以倚靠的,只剩下地利——平壤城高大、坚固的城池了。对此,李如松似乎完全不太在意,只是胸有成竹的狡黠一笑,目光也更加坚定。
就这样,会合了新近加入的四千余僧兵、士气正旺的明军,气势汹汹地压向了平壤城!
几日后,主动请缨作为先锋哨探之一的唐卫轩所部,终于再次望见了平壤城西北的七星门。
望着这终生难忘、再也熟悉不过的七星门,前方是城楼上惊慌失措的倭军身影,身后是士气高昂的数万大明军队,手中是久未出鞘的绣春刀,骑在战马上的唐卫轩神情肃然而又心潮澎湃、感慨万千:这一刻,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