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韵见他神色不安,闭了口不肯再喝,也不勉强,将药放到一边,又扶着他躺下,细细将被子掖好:“幸而老太太和四妹妹发现及时,如今那些暗地害人的都被揪出来,咱们府里如今也算是安全无虞了。”
蒋世友似是不解,做了个口型:“是谁?”
周韵迟疑了一下,从善如流答道:“是苏姨娘和九儿……还有大太太。”
都是熟悉的人,九儿是朝夕都能见到的,太太更是长辈至亲,却原来,这些人都是潜伏在身边,面上带着笑和关切,暗地里随时等着要自己命的角色。
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周韵索性将话题说开:“本来这毒药哪个大夫都不认得,也诊断不出。幸而前阵子吴大夫去了邻县山里采药,偶然识得此药——那邻县,就是大太太的故乡。后来审了陪嫁的妈妈,才知道她娘家缺钱,自己的积蓄又因为进了地下钱庄血本无归,所以便有了这个法子,大约是想着三爷无嗣,公公婆婆留下的这份家产便会由西府接手。”
她还是含糊地瞒下了一些事没说,比如这个计划早在几年前蒋世友少年时期便开始了,比如蒋世友小时候那场和苏进家的有关的落水事件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再比如这药不止会让他身体孱弱,更大的作用是不会有后代,如今药性沉积多年,会不会有后遗症连吴大夫也不敢确定。对于心思简单纯粹的人来说,这些事,知道得越多只会越难过。
蒋世友听完,长长出了口气,疲倦地闭上了眼,才从一个绵延细碎的噩梦里苏醒,便惊觉又入了另一个噩梦,身边陪伴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一个心有所属的妻子,此情此景不由让人心如死灰,疲惫难言。周韵也不多言,自己安静坐在一边守着。
他这毒虽祛了大半,但余毒仍在,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安睡养神,用特制的汤药吊命除毒。苏醒后,蒋世友又断断续续睡了三天,直把全身的骨头都睡得松散中透出些腐朽的味道,才有力气起身。
这日恰是立春以来最温暖的一天,暖融融的太阳暖洋洋照在院子里,蒋世友腿上搭着块厚绒锦毯,坐在放于庭院中的扶手靠背椅上晒太阳,慢慢有些暖意从皮肤透进骨肉里,沿着血管融透全身。只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有些老态龙钟,不免摇头苦笑。
正摇了两下,眼角余光扫到一个并不熟悉的浅色身影,定睛看去,却是自己名下的一个姨娘,最其貌不扬,缩手缩尾的一个。此时她一身素色布衣裙,最平常的民女样式,头上也只是一根铜簪子,和往日里用绫罗装扮的模样截然两样,偏生显得再自然顺眼不过,她自己显然也是适意的,行动间步子都迈得大些。
蒋世友疑惑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石板铺就的地面,头磕上去砰砰作响,她磕完头,额头已经一片青红,脸上淡淡愧疚。
蒋世友直起身,毯子滑落一半,垂在地上:“你……这是做什么?”
薛姨娘低声道:“我答应少爷的事已经做到。我娘死了,请少爷慈悲,恩准我回家。”
蒋世友依稀记得薛姨娘曾经来要求周韵借钱给她母亲治病,却不知后续事情如何,加之前不久那件休书事件,虽然周韵没有和他说,但是他仍是想法子了解清楚了自己昏睡时发生的所有事。如今看着薛姨娘,心情便有些复杂,他淡淡道:“因为你娘死了,所以你记恨三少奶奶,才将那休书拿出来么?”许是被说话拐弯抹角的人磨累了,他如今想到什么便直说,再不肯和人磨嘴皮官司。
薛姨娘大惊,惶恐不安:“我断没有这样的心思,以前奶奶不借银子给我,我确实心有怨愤,可是这次的事情之后,奶奶不但没有责怪我,还让我回家照看我娘,我这才知道,我娘亲得的根本不是消渴,她是被我哥哥活活气病气死的。”说着,许是触到伤心事,泪水潸然而下,“我能给她送终,已经是奶奶给我最大的恩德了。至于那封休书,”
薛姨娘抬起头看着蒋世友,有些怯怯地道“三爷真的不记得了么?您将我迎进府的第三天,便将那休书给了我,说是让我留在府里,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如果您自己有什么不妥,让我一定在您死前把休书公之于众,以无子之名休妻,万不能让奶奶守寡受罪。当日的情形恰好如此,太太说了那些话,我便将休书拿出来了。”
蒋世友脑中某根弦猛然断了,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只是到底看不真切,再要细想,脑中就轰轰作响,一片凌乱。
“你是说,”他试着抓住些什么,将自己从混乱如麻中理出头绪,“我早知道自己会身有不测?”
薛姨娘也是疑惑不解,轻轻拭去眼泪道:“当初您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的户籍也没有迁进蒋府,只是顶着姨娘的名头,说是事后便会让我自行离去。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蒋世友沉默了一会,挥挥手:“你的事既然办到,就走吧。”他已经不想再去思量眼前这个貌似怯懦的女子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或者在其中存了多少私心,最后的结果没有大的损失已经是值得庆幸。
薛姨娘怔了怔,低头行礼,默然出了院门。蒋世友慢慢靠回椅背,闭着眼继续晒太阳。
不远处小食间掩了一半的门边,周韵捧着一盘细点,静静立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当晚,周韵将弦歌拉进一间房,说了许久的话,又要她带一包银子和一张卖身契给一个月前便请假回家看望病重父亲的露桃:“她能偷偷给我报信,我感激不尽,只怕她对太太心中有愧,不愿见我。你帮我带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