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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土(第2页)

记忆又溯洄到那一天,娘被他们沉下水,捞出来时,整个人都青白了。皮肤被水泡得鼓起来,很滑很滑,明明一点温热都没有了,但眼睛还睁地那么大。

仆妇说,快给六夫人合上眼吧,早些往生!

于是年幼的她哆嗦着给母亲合眼,但怎么都合不上。

“娘,我好想你。”贺蕴君紧紧收缩身体,浑身颤抖着哭泣。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她再睁开眼抬头,日头已经偏西了,她满身草屑,竟然是躺在地上的。燥冷的西北风吹过贺蕴君的身体,她站起来抱紧双臂,走到路沿一块大石头那里站着。从后面看她的身影,匀称高挑,尽管穿着厚厚的毛绒秋衣,但还是掩盖不了她的病弱清瘦。应当是个艳阳天,但她站着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暖意,醒来后的感官似乎还停留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风卷起尘沙,匍匐于地的万钧野草夜以继日经受着刀刮,它们只能让自己低头,再低头,好捱过这个寒冬,静待来年春雨,到那时席卷大地的将是它们积攒整个秋冬的磅礴绿意。

登高望远,广阔的天地让贺蕴君的心渐渐从墓碑上脱离,她不再伤心于过去,而是在期待着未来。

枯树寒鸦,上面的鸟巢大大的一团,紧叉在树枝里,免得掉落在狂风中。她久久盯着那个鸟巢,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驴子一阵嘶叫,她回神望去,只见一个乡人正背着一肩柴火往她这边走来。乡人穿着破棉袄,佝偻着身子,随着他越走越近,贺蕴君看出他大概六十上下的年纪,满脸皱纹,黑黝黝的一看就是受苦受累的庄稼汉。唯有那一双眼睛还算锋利,靠近时直勾勾盯着她。

贺蕴君知道这些人最喜欢盯着人看,但一般不会有什么恶意,只是作为谈资论上一番就完事。她从前被关在太白山道观思过时,经常和乡人在一起干活,他们起初对她好奇诧异,不免多多议论嫉妒,但之后熟起来反而又可怜她的不幸遭遇,都是些很善良的人。

果然这砍柴人走到她身边停下,操着一口浓重的南地口音讲官话,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姑娘,这是你娘的坟?”他说着,指指那个坟堆,灵位上写着:“先妣莫氏老孺人之灵位,讳离,儿泣立。”旁边还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她娘的生平,籍贯年龄都全,唯独隐去了她是贺府姨娘这个身份。

贺蕴君也看向那灵位,眸有深念,答曰:“正是,不知老先生何以问此?”她转头看向那老人。

老人点点头,似乎大为所动,他道:“唉,我和你娘是同乡啊!我自小长在扬州,过了冠岁才到长安来,这一来就是一辈子啊,如今黄土都埋到脖子啦!”他长叹一声,大有日薄西山之伤慨。说话间他把柴堆放下,转而来到贺蕴君身边,坐在大石头上,看向远处。

贺蕴君一时无言,也转身并排着老人坐下。她正斟酌着用词,老人却再度开口,拖着苍老的音色,像在念一首上古旧调。

“我每次打从这儿过,老是想这荒郊孤坟是谁的,是哪位扬州同乡客死长安不能归家。虽然知道名字是莫离,但毕竟没见过人呐,也就不算认得!今天见了女儿,也算是有个明白了!”他把手拢进脏旧的棉袖里,半晌沉默,倏尔转头看着贺蕴君。

“丫头,你是谁家孩子,如今还在长安吗?还是从远处来祭拜的?这不年不节的,你来干什么?”

贺蕴君闻言,并不答他前面的问,她微蹙着眉道:“老伯,我就要走了,要离开长安了,独自一人走……所以走之前来看看我娘。以后,可能就只过节时来了。”她轻叹一口气,远山苍苍,伤悲之情油然而生。

老人略一思索,一颗慧心便明白了,他缓缓开口道:“离开了也好啊,你这么年轻,前路啊,还长着呢!”他一句三叹,抑扬顿挫。

贺蕴君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他的话中深意。那块牌子上什么都写了,就是没写娘的婚姻之事,没写她是谁的妻妾,偏偏又是个荒野孤坟,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她浅浅一笑,向老人道谢:“多谢老伯了。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为家?您说的很是,我这么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老人侧头看她一眼,也爽朗地笑了,“你这丫头倒看得开!这样最好,命中荣辱祸福自有定数,前路漫漫,不管发生什么,切莫困囿一隅之地!我们扬州人,东南西北走遍天下,什么都不怕!你可记住了?!”他话掷地有声,双眼炯炯有神,是对这小丫头的莫大鼓励。

贺蕴君转身正对着老人,她一字一顿,坚定地说:“我记住了!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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