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之后,陈渝和佟展通了一次电话——他们大多时候都在网上聊天,很少通电话,因而通电话反而变成了一种很正式的问候。
佟展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就你还记得我,其他人都死绝了。”
陈渝说:“可是呢,我都预备给他们开追悼会了,林芃菲的情书正看得我闹心,一并烧了做祭奠吧。”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陈渝问:“老家是不是惬意多了?终于不用再起早贪黑地奔波,可以心平气和地享受生活了。”
佟展笑说:“还行吧,压力没那么大,觉睡得更稳了。”
“你妈妈的病咋样了?有没有好转?”
“还是那样,离不了人,所幸我也哪都不想去,就在家多陪陪她,时不时地再带她去做做检查。”
陈渝又问了问他新工作的情况。佟展说:“也不用和你谦虚,我现在在县政府办上班,这个工作在返乡的大学生里算不错的,工资当然没法和在南京的相比,但工作时间稳定,也很清闲,就是应酬太多,总要喝酒。”
陈渝说:“有得必有失,再说喝酒你也谁都不怕,看起来你在老家混得相当不错。”
佟展叹了一口气,想起一句话:你摸到过天,屋顶就对你毫无吸引力,无法给你满足。他在老家,最多的还是精神上的挣扎,能在妈妈身边自然释放了他很多的压力,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种被放逐的落寞。
他对陈渝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这边虽然没有房价压力,交通也不拥堵,但是你知道吗?东西却一点也不比大城市便宜,超市好像要把你榨干似的,生活用品价格快顶破天,菜场的菜枯稀凋落的,也一点没有原生态的感觉。小地方的城市管理又比大城市差很多,绿化建设、空气质量都不好,很多地方连水泥地都没有,一下雨地上泥泞不堪,公交、出租也比较少,出行也不是很方便,基本天黑就得回家。”
这种情况陈渝也深有同感,他每次回老家,虽然有对自己被惯坏了的谴责,但还是觉得像是报了劣质的旅游团一样,所有物品都不实惠,质量也不好,场景更是不适应。他又问佟展有没有结识一些新朋友。
佟展说:“认识了一些人,回来的时间太短了,主要还是以同事为主吧。我也是适应了好久才熟悉他们的聊天风格。他们不会像你们一样聊新科技、新电影,聊得最多的就是谁的背景强大,谁不能得罪,谁又对领导有了新动作。这也是小地方的现状,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我大概早晚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以前我们聊得那些比赛啊、潮流啊,现在对我来说都成了很遥远的东西,几乎是别的世界。小地方有它的安逸和平静,但生活在其中的人也有自己的烦恼,既然一个人在哪里都有烦恼,何不把烦恼抛洒到更广阔的天地。所以陈渝,如果有机会,还是留在大城市的好,至少你每一天的奋斗都是有意义的,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想要的东西,在更透明的地方也更容易得到公平的对待。”
陈渝听着佟展的诉说,却替他感到一种悲凉,想起了马斯洛的需求理论,觉得一个人如果体验过最顶层的需求,则对于下层需求的淡漠就永远不可能再逆回了。他忍不住对佟展说:“你如果觉得你们县城太小,怎么不考虑去市里试试?”
佟展说:“差不了多少,先不想那么多呢。”又笑说:“说不定在这里碰到了合适的人,我就永远安家在这里了,你到时不要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就好。”
陈渝也笑着说:“你就刻薄我吧,我这种小职员,敢瞧不起谁?”又说:“如果不忙了,就回来南京看看。”
佟展走后,生活好像变了个样子,很多时候都显得空荡荡的。陈渝才意识到,原来人的感情也是有空间的,一个人离开了,那么那个空间便空了出来,成为一块心理上的凹陷。
南京新街口孙中山先生的雕像,每天依旧迎来送往许多车流;中华门外的大报恩寺,夜晚的琉璃塔依然光彩夺目;深秋的栖霞山,枫叶每年还是会红疯山头;明孝陵初春的梅花,一年也没有推迟开放。
一切还都是老样子。
陈渝却时常觉得这城市疏旷,仿佛随便喊一声,声音都能传到几公里之外的辽远天空。
他现在倒经常和林芃菲联系。林芃菲总是带他去吃一些南京特色的餐馆,或者带他去乡下的老家钓鱼,有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出席一些饭局、聚会。他们俩像是被遗弃在这座城市的两个孤独的旅人,即便工作繁忙的时候,也会隔一段时间就相约着见一面,一起吃个饭,随意地聊聊天。
有一次,陈渝对林芃菲说,他把他毕业临走时扔在宿舍垃圾桶里的信全都捡了回来,他觉得丢掉了挺可惜的。
林芃菲惊讶之余,同陈渝一起到他的住处——陈渝那时已经在光华路换了个稍微宽敞一点的房子——与他一起一封一封地把那些信拆开来看。
这些信林芃菲自写完之后就再没看过,这会再看,想到里面的内容只有他和朱婉婷两个人看过、讨论过,心里十分震动。他看得一会哭,一会笑,像个情绪激动的孩子。他也不避讳,自己看完一封,就递给陈渝看,好让陈渝再嘲笑一翻。
两人就蹲坐在陈渝住处的地上,从中午一直看到深夜,才把那些信全部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