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跟我哭了,她说自己肯定留不下,老蔡也没什么机会。他们的孩子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听说下岗后厂区小学也要跟别的学校合并,孩子得跟别的孩子一样交书费、学费,真够他们两口子受的。真想自己是个有钱人,能帮帮所有深陷绝望中的朋友。
最后一篇:今天是最近以来最开心的一天,虽然我打了厂长,他还是把名额留给我了。这么看来他还是一个比较有风度的人,弄得我反而有些愧疚。我答应他做那件事了,这大概不合法,但他说只要我保密工作做得好,出了事情他也会保护我的。为了保密,这件事情我就不写在这里了,但这么大的事,到老了我也不会忘记,那时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我再告诉他吧。真的喜欢这种在危难关头所有人团结一致互相关爱的感觉,要是这场灾难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
日记到这里结束,本子后面剩下很少的一部分空白。常有失魂落魄地继续寻找着哪怕一个文字,许久才回归现实。
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雨转小些,玻璃上蒙上一层水雾,不时有水珠流星一样滑下来。老人依然坐在原地,身旁的衣服在火墙上蒸腾出淡淡白汽。
厂长局促地戳了戳手,“看完了吧孩子,至少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吧?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母亲原谅我的时候,我真止不住眼泪。她一直都那么善良。”
这时,常有想到一个尖锐的问题,警觉地问:“我妈的日记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厂长又是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放手后,常有注意到那里有一道细小的缝合疤痕。厂长说:“那时候你爸应该是看到日记了,也听说过不好的消息。于是一天下午冲到我的办公室,把我的下巴打断,威胁我老实交代。我知道他的名号,不敢跟他打架,就告诉他我的确喜欢你母亲,但从来没做过过分的事。然后他拿出这个日记本指着最后一页问我到底跟你母亲在干什么保密的事。我绝不可能透露,但又不想影响他们俩的感情,就让他回家问你母亲,如果你母亲告诉他了,我也就认命。他走之后我看见日记本在我桌子下面,可能是打我的时候不小心掉的,我把这当成你母亲的念想藏起来,之后没几天资产转移完,我就逃了。”
“你就那么确定我妈会帮你保守秘密?”
“不确定,所以我说如果她告诉他我就任命。但事实证明,你母亲为了大家守住了这个秘密,否则我不会在逃走几年才事发。你父亲太正直,一旦知道肯定会检举我。”
“你敢发誓你跟我讲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孩子啊……我这一辈子风光过,落魄过,被人伺候过,也伺候过别人,到这个岁数,啥都能看开了。土埋半截的人,让我为自己辩解也不会了。”
年轻的大娘
日记写得干净利落,情真意切,任何一个初次看的人都会得到这样一个印象——母亲时时刻刻都在关心着父亲,渴望自己能够在生活破碎的关头给他力量——这绝对不是一个出轨的女人对丈夫会有的情感。但这一切跟组长记忆中父亲的讲述截然相反,跟已经被多次推断出来的谋害亲夫的结果也相悖。这该怎么解释呢?
常有脑子一片混乱。出于本能他更愿意接受日记上的结果,并且回想起保卫科主任跟他讲的母亲在审讯时哭晕的事情,更坚定了这种信念。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组长不是和父亲关系要好,以那么高高在上的身份断然不会对一穷二白的他这么关照,既然关系要好,他说的也应该是实情。那么差池出现在哪里呢?是母亲故意用日记美化了自己,还是父亲为了得到组长的留守名额故意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呢?
权衡再三,他觉得都不太可能。首先来说母亲,如果她跟蔡文友真的爱到了杀人的地步,完全没有必要在日记上惺惺作态。再说父亲,几天来通过各种人的讲述,他能确定父亲绝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为了一个留厂名额就把自己的妻子说得那么不堪。那么……是还遗漏了什么吗?
雨终于停了,风摇曳着房檐上残余的雨帘,不时敲一下窗子,外面温度急剧下降。厂长不知道常有在想什么,只能凭空猜测自己伤害了这个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孩子。
他脱下常有的衣服,套上依然发潮的正装,来到门口说:“对不起啊孩子,你好心让我躲雨,我却给你讲这么多难受的消息。估计你也不愿意让我去一个罪人见你母亲,我这就走了,如果可以说的话麻烦你告诉她我来看望过她就行。”
常有从思绪中挣扎出来,绕出柜台拉住老厂长。“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错误,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她吧。”
两人出了小卖店向村子里面走。路上的积水冻结成冰,把手电的光斑模糊成一片,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吠,好像在告诉熟睡的人们这场雨过后冬天就要来了。
回到屋子,点着灯,再次见到母亲的遗像,常有发现自己的心态平和多了。他看着母亲为今生准备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嘴角强装的微笑和眼中掩盖不住的沧桑时,内心突然笃定:问题绝对不会在母亲这边,而是在父亲那边。
厂长点着香,插在装满谷粒的小碗里,跪下来喃喃道:“文秀妹子,老哥来看你来了,我都不确定你还记不记着我,但是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你呢。那年我没告诉你就自己跑了,万没曾想后来的人会拿走你的留厂名额,要是你能留下,也不至于一辈子窝在这么简陋的环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