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居然会遭到别人谋害!
愤愤不平的心情给了常有勇气,催促他加速翻阅后面的内容。后面也都这样简短,既无文采也无逻辑,最多的四五行,最少的只有一句“我有点想她”,这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句子。内容上来看基本上都是些厂子发生的小事,他跟谁打架了,谁跟谁打架了,谁瞅他不顺眼了,或者谁偷拿东西被他发现了,间或有一些机器故障或者购买东西的记录,都无关紧要。但有一点让常有五味杂陈,就是父亲的日记几乎每天都记,甚至有好几天都写着:今天没啥事。可以想象不善于表达情感的父亲正是通过这份独到的勤奋来表达对母亲的爱的。
终于,翻到最后一部分内容了。常有渐渐放松的心态突然又紧紧崩了起来。首先一件事情得到了肯定,父亲写到:这帮见钱眼开的王八蛋,居然贩卖起留厂名额来了,难道留厂名额不应该留给那些岁数比较大、下岗后生活就没有着落的人吗?明天我就找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去。
然后又写:他妈的!居然想拿留厂名额贿赂我,真是狗眼没看得起我常德发,我要早知道你们这样,早就自己走人了。我要到市领导那里去反应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
后面的记录都很短,概括起来就是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市领导的重视,他心情很糟糕,而后间隔很长一段时间,再出现记录时他的情绪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第一天:好像没什么别的办法了,我得认命吗?我真需要考虑自己的明天了?像那些自私的人一样互相挤兑各自逃命?这就相当于在战场上背叛战友当逃兵啊!
第二天:我把纺织厂的厂长打了,他妈的,怂包一个,都不敢还手。那些传闲话的人也该打,我常德发是什么人?要是秀子看上别人了,告诉我一声,我奔儿都不带打的,不稀罕你了你干还磨磨唧唧的那叫啥老爷们儿!可秀子没看上他,那这帮传闲话的就是在侮辱我的名声。等被我堵着,把他们腿打折。可惜。这个世界真可悲。
第三天:这个世界真可笑,屋漏偏逢连夜雨,确认了,我谁也救不了了,也救不了我自己。现实一点吧常德发,想想老婆孩子,明天去跟老赵说说,看他能不能让出留厂名额。有些事是你改变不了的。
看到这里又可以肯定一件事情,就是父亲的留厂名额的确是赵组长让出来的。虽然常有从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好像还有什么其它烦恼缠扰着父亲,但全无头绪。
接下来是最后一篇日记,时间直接跨越了两个礼拜,出奇地写得很乱,也很长,看得出写字人是在承受着巨大压力下完成的。
所有的努力都做了,事情基本上也板上钉钉了,日记以后我都不会再写了,这是个可怕的世界,老赵是个好人,我应该感谢他。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放不下也没有胆量承认,就在这里写出来吧,反正被人发现也不能再把我怎么样。
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犯错误,却没想到正义和罪恶就在一念之间。我遇见她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她也结婚了,但就算一个再能约束自己的人,也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更何况这种感情还是王八看绿豆。
我对不起我的妻子,也得承认她没有我的妻子漂亮,更没有我的妻子温柔贤惠,可当她看着我时,给我的那种踏实的感觉却是我这辈子都没有感觉到的。后来我无意间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工作在造纸厂,离我很近,就特别想接近她。奇怪的是我每次故意从那里路过都能恰好遇见她,她跟我说话,声音干净利落,那股眼神里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亲切,就好像我们以前在哪见过。后来我才知道,我每次都能遇见她的原因是她也想遇见我。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在兄弟市召开的一次经验交流会,我们住在同一个宾馆。因为同市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然聊得多了,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散步。她跟我说了很多心事,她说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厂子里的女工都看不起她,她没有一个朋友。因为她很健壮,被厂长安排到了多为男性职工的纸浆池工作。她剪短发,不穿裙子,跟男工们一起说黄笑话,以此来掩盖自己生活中的窘迫。可她毕竟是女人,还是免不了伤心。她觉得世界不公平,为什么有的女人天生丽质,有的却生成了丑八怪。但是她能接受这些,容貌不过是外在,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好不好取决于内在,取决于是否勤劳和善良,他一直想拥有那个可以让她愿意倾尽一生去照顾的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跟他结婚,白天工作,其余时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日子还算幸福。可这幸福在医生宣布她不能生育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的男人变了,先是冷言冷语,后来演变成拳脚相加,她忍耐着,承认着错误,并偷偷外出看病,想恢复一个家庭中妻子应尽的义务。然而,世界上没有奇迹,即便有,也没有降临在她的头上。等她再也找不到任何治愈可能的时候,日子突然间恢复了平静,这份平静不是因为她的男人改变了,而是因为彻底决裂了。在婚姻中,如果两个人还能争吵,证明还有感情,一旦懒得吵了,就证明两颗心再也无法产生共鸣了。她说这就像台风过后的海岸,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无声中已是一片狼藉。想不到她还是个很诗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