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过来的她看到自己已经离地两米多高,整个人直面胡肆临,正以俯视的角度悬在他头顶。
她的手臂被他极限拉扯着,很是吃力地往怀里拽,指骨都泛起不自然的苍白。
胡肆临将她从高空拽落,急忙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根发着幽光的红线将彼此的手腕紧紧拴在一起,这才忧心忡忡嘱咐:“前头进了屯子境内大大小小坟地很多,越是接近老槐树的地界鬼修就越能感应到我们闯入的气息,它们会盯住你这块肥肉,绝不可以掉以轻心了小钰!”
“好。”刘钰懵然地点点头,感觉到眼窝的泪犹然挂着。
她抬手抹了过去,却一点湿意也没有,只擦下来几粒粗糙的东西。定睛凝神,她看着指尖的黑色颗粒,凑近轻轻闻了闻。
那是烧成渣滓的冥币味道。
劣质纸张燃烧起来总带着股令人窒息的烟火气,若不小心迷了眼,便要陷入鬼魅制造的幻象,一旦陷得太深,再也不能脱离阴间,永生永世做孤魂野鬼受尽鬼修教主的欺辱。
刘钰再三抬头望向前方。
果然,当她念起清心咒的时候,那凄凄惨惨的唱调消失无踪,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她看见了更令她震撼的场面——
风起云涌的天尽头,无数黑色颗粒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灰黑色浓雾,龙卷风似的聚集在远处村屋排列的地带,与阴暗的天空紧密相连,黑压压的,像是末世来临的前兆。
刘钰赶紧低头专注盯着脚下的路。
不只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慌,最重要的是,曾经无数次走上这条归乡路的她清楚知道——那些村屋根本就不是活人的住宅,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
盛夏时节,玉米杆子抽条一排接一排竖起绿色围墙,将会彻底遮掩住静置在垄沟里的坟包。
是的,那些拔地而起的房子本应该全部是坟包。当阴阳壁垒分明,就如同倒置的镜像空间——一面是稀松平常的人间炊烟,另一面只有永远望不到头的冥币灰烬。
在看不见地方,它们与人类共生共存,活在人们的幻想里,活在人们的思念里,也活在,暗无天日的绝望里,耐心等待被人发现的那天,亲口告诉他们:
生与死的距离究竟多长,生命终止的时候,又是否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绵延不绝。
它们始终在等,虎视眈眈,从不曾停止。
6-过阴谈判(3)
走过广袤的土地,又经过曲折的村头小径,胡肆临和刘钰终于来到了密林入口。
林子不是一般的大。
冬日秃枝上顶着厚厚的积雪,即使没有叶子,也密密匝匝地遮盖住大片的天光。
其实遮与不遮毫无意义。
走到这里,灰雾更甚浓郁,堪比置身垃圾焚烧现场,能见度低得可怜,视野范围最多1米。
“为啥会有这么多纸灰,”刘钰捂住口鼻,艰难呼吸,“一般烧纸钱不是直接打到它们账上吗,灰咋还这么大?该不会很多人填错祖坟地址,死鬼们没收到钱吧!”
“当然不是,”胡肆临也堵着自己的嘴,面具只剩下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闷声咳嗽道,“你太爷爷日记写过的,你没仔细看吗?咳咳……”
刘钰稍稍挥手拂开眼前飘洒的纸灰,赶快又堵住口鼻,干呕道:“哕——我现在脑子不好使,看过也想不起来了。”
胡肆临只好解释:“人类总喜欢以主观意识去构想鬼魂的需求,什么纸房子、纸轿车、纸电脑……统统都烧给亡故亲眷。事实上,它们压根收不到!包括那些奇奇怪怪的冥币,看上去新颖但丁点作用没有,它们在阴间使用的货币只有大黄纸和金元宝。”
“太落后了吧,”刘钰吐槽,“这都啥年代了,阴间连线上支付都做不到。咳咳,而且通货膨胀那么严重,我想起来9月中旬来找我们看事的女香客,她老母亲托梦告诉她,这边一根香蕉要10亿,就离谱!这么一看,还是你们神仙逍遥自在,随随便便走过路过都能吸饱一肚子香油鲜果气,比鬼强多了。”
想不到她这会儿还有心情“扯犊子”,胡肆临紧绷的心弦因此松了松,仍不忘四下瞅瞅,以防万一。发觉那些排排耸起的小土房前,几乎所有幽魂都站在门边贪婪地望着漫天飞旋的纸灰,翘首抻脖十分专注,基本没谁有兴致关注他们这俩不速之客。
胡肆临稍感安心,又用力握了握十指紧扣的两只手,正想再提醒她待会儿见了鬼黄仙应该以什么样的礼节和态度应对,就那么溜个小差的工夫,刘钰的衣角就被一只紫青色小鬼爪子勾住了。
来不及多想,胡肆临掐起手诀招呼过去——
刘钰却在看清那瘦弱小鬼的面容时,一把捞住他的手,定定望着小鬼有些欣喜叫道:“小老舅!你是六姑姥姥家的小老舅对不对?”
“玉闺儿还记得我呢,小时候你陪三闯哥回家串门,我天天领你玩儿。”
刘钰的小老舅笑得甜甜的,脸上丝毫不见旁的幽魂那种自带的怨气,可再怎么甜也是小鬼。
弯起那双浑浊的白眼珠子,咧开紫黑色的嘴唇,龇一排白得吓人的小牙,胡肆临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别扭,总想给它两杵子。
小老舅是从紧挨着老刘家祖坟的崔氏祖坟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