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竟说出了:“那我可没看见。”
等母亲找来一条铁丝,试着怎样可以做成钥匙,她扭了一些时候,那铁丝并没有扭弯。
“不对的……要用牙咬,就这样……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险,舌头若一滑转的时候,就要说了出来。我看见我的手已经在作着式子。
我开始把嘴唇咬得很紧,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着他们。
“这可怪啦……这东西,又不是小东西……怎么能从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来贼也偷不出去的……”母亲很尖的下颚使我害怕,她说的时候,用手推了推旁边的那张窗子:
“是啊!这东西是从前门走的,你们看……这窗子一夏就没有打开过……你们看……这还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缝子。”
“别绊脚!过去……”她用手推着我。
她又把这屋子的四边都看了看。
“不信……这东西去路也没有几条……我也能摸到一点边……不信……看着吧……这也不行啦。春天丢了一个铜火锅……说是放忘了地方啦……说是慢慢找,又是……也许借出去啦!那有那么一回事……早还了输赢账啦……当他家里人看待……还说不拿他当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厨夫抓住了自己的围裙,擦着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蜡签似的,好像就要折断下来。
母亲和别人完全走完了时,他还站在那个地方。
晚饭的桌上,厨夫问着有二伯:
“都说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肠你吃不吃呢?”
“羊肠也是不能吃。”他看着他自己的饭碗说。
“我说,有二爷,这炒辣椒里边,可就有一段羊肠,我可告诉你!”
“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
“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的说下去:
“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
“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格格的蹲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青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
“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抢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风,有几颗饭拉落在我的手上。
“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
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作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
“你们年青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用筷子推开了一点。
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像两块朽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像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
“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胖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像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绞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像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的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