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勤政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就需要近侍们多多照料,池仪留意时辰,掐准时间端了一盏温水过来让天子润喉。
作为近侍,她十分了解天子生活上的喜好,比如陛下虽然并不讨厌甜点,却颇为反感在建平达官贵人家中所流行的加了蜜的水,嫌弃此类饮品喝起来不够解渴,平日里首选温水,其次是泡得偏淡的茶。
不过不喜欢蜜水的温晏然其实也理解为什么这种饮料能够流行起来——大周立国已久,建平作为都城的历史已久有了三百多年,历年积攒的生活污水渗入地下,也影响了城中居民的饮用水,悼帝当年曾令水官重新引了城外活水的支流入城中的清凉池,并使专人维护,到了厉帝时期,皇家用水便不再从清凉池走,而是选用山泉跟露水,瑶宫跟桂宫虽然与太启宫相连,但都位于城外,两宫边上有山,厉帝生活豪奢,竟令匠人把山中清泉用铜管引下,供自己取用。
等温晏然登基后,瑶宫跟桂宫已经失去了皇帝常居之所的用处,但原先的设施都保留了下来,每天都有专人从桂宫瑶宫那边将泉水送来天子这边。
温晏然觉得这样不错,她人不在瑶宫,却不耽误享受瑶宫的便利,既保证了宫中供水,也有助于让旁人逐渐领悟到自己是个跟先帝一样糟糕的昏君。
池仪等人则在心中感慨,天子自然是简朴的天子,却没有因为想要凸显自己的简朴,刻意废弃宫苑中的器物,行动纯系自然,分毫不见造作之态,实在是有道明君。
既然皇帝偏爱泉水,建平内的达官贵人乃至平民百姓自然也纷纷效仿,靠此为生的小贩每天早晨从城外取水来城中售卖的,并将自己卖的泉水取名为桂泉跟瑶泉,算是蹭一蹭皇家的光。
因为此时年假已接近尾声,作为皇帝,温晏然已经开始逐步恢复工作,再度埋首于各类文书当中,到了未时二刻,池仪过去提醒天子,说袁言时已经快要到了。
——温晏然觉得既然已经过完年又改了年号,总得需要梳理一下来年的工作思路,这事她一个人做难免事倍功半,于是把评论区中公认的大忠臣给喊了过来,打算从对方身上获取一些灵感。
看见人进殿,温晏然客气地站起身,含笑招呼了一声:“太傅久等。”
袁言时先是躬身一礼,然后才纠正道:“老臣已经不再担任太傅一职,还请陛下莫要再用旧日称谓。”
温晏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给对方赐了座后,直接切入正题。
她今天喊人来,是想问一问对方,作为皇帝,想要维持住自己的统治,她的依仗究竟在何处。
有关温晏然的问题,许多经史著作中都给了相当深刻的意见,袁言时更是颇为熟练类似的御前奏对,张口直接提了一句:“道德……”
温晏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今日先只谈人。”
袁言时心头一跳,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天子这样说,等于是在问自己有哪些人可信。
袁言时不知皇帝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本着自己的出身跟立场,给了一个绝对不会错的答案:“士族多有仁义恢弘者,足可为陛下肱骨。”
他自己是世家出身,目前也隐有建州士族领袖的地位,必定要为自己人张目,也希望皇帝能多重视他们士族一点。
温晏然微微颔首。
袁言时是被剧透过的忠臣,当然不至于在这些基本问题上欺骗自己,而且对方的说法也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认知。
经过几代昏君的共同努力,大周皇室在民间的声望降到了一个低点,而士族大多还是心向朝廷的,毕竟如今能在朝中为官的人,绝大多数也出生于世家大族世家大族,这些家族掌握了教育资源跟仕途资源,一向受人尊敬,也就不会想着改朝换代。
不考虑道德情感因素,越是能在这个政权的统治下获得好处的人,就越会倾向于拥护这个政权。
她想了一想,若是把除了皇室以外的家族按势力排序的话,那由上到下应该是门阀,世族以及豪强。
在温晏然还不算太深刻的认知中,门阀属于世家的终极形态,至于豪强,若是换做开国时期,倒有可能进一步发展为士族,但现在大周气数将尽,阶层固化严重,目前底层官吏还有不少豪强出身的人,但上层官吏基本全都是世家子女,不过可能是受到当前社会发展程度的制约,大周的门阀非常少,中枢对地方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影响力。
温晏然想,这些大约也就是最不希望改朝换代的人了。
她记得自己之前看书的时候曾翻到过一句话,“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温晏然原本觉得这是一句充满从心风格的劝告,不过受袁言时今天教导的启发,她觉得这可能是在委婉地告知统治者,他们权威究竟来自于什么地方。
——温晏然有点庆幸,还好自己做事谨慎,今天召忠臣过来多问了两句,不然险些对谁才是自己队友这点产生了误解。
作为一个典型的偏科选手,温晏然的历史知识储备颇为贫瘠,只隐约记得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有关政策与社会结构的分析——有些时候看似正确的改革反而会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像帝辛,因为改革奴隶制度被认为背叛了贵族阶级,反而遭遇了逐鹿之败,也成功背负上了昏君的名头。
结合上从袁言时口中问出来的答案,温晏然大致能够确定,所谓的气运之子们多半也集中在门阀、世家以及豪强这三个统治阶层,想要成功成为一个能令所有人感到“这世界已经没救了”的昏君,她就要痛击这些潜在的队友。
袁言时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皇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