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乔幽转头看向屋内,见到窗下摆着的棋盘。棋盘上还摆着棋子,她走过去,看出棋局是俞白最后一次去找她时,独自下的那局棋。水乔幽伸手抚过那些棋子,放置多年,棋子上却依旧是光滑的。摆棋的人似乎坐在那里,将这局棋重复下过很多次。视线微转,看见他难得的正襟端坐,低头望着棋局。良久后,他抬头往书案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复杂。他像是怕坐在那里的人发现,看她有抬眼的趋势,很快又转开了视线。这个四月,水乔幽望着微弱月色下的梨花飘舞,在梨花树下坐了一夜,梨花铺了她满身。天明后,水乔幽推开了对面的那扇门。他们还小的时候,俞白也经常带水乔幽去他家。他的院子里,搭了一架秋千。每次她去时,他都会带着她坐在那里,将他从外面搜罗来的好吃的,与她一起分享。院门一开,她就看到了一架一样的秋千。院子里的一切也都打理的很好,虽然主人早已不在,院中却不见荒芜,格局和陈设与俞白在西都家里的院子差不多。眼熟的一幕,让水乔幽有一瞬间的恍神。隔壁院子里的梨花飘到了这里,梨花的香气又让她回到现实。山中湿气重,这个时节更是严重。这边的院子里还有一泓泉水,院子里的潮意比右边院子里要重些。维护院子的人看这几日没有雨,就将院里每个房间都开了窗通风。水乔幽透过窗户,一眼可以看出哪里是卧房,哪里是书房。扫到书房,她好像看到了有人站在书案前作画。她快速过去,打开房门,只有一室清冷。书房里打扫的很干净,从陈列摆设看,他的主人仿佛一直都在。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上面还摆着许多书。水乔幽走过去,看到最上面的那一本书封上赫然写着‘云上月’。水乔幽拿起它,看到下面还有两本。三本书,还没有翻动的痕迹,正好是前段日子外面新出售的三册。再往下面看,还有一摞已经书写过的纸张。纸张已经泛黄,透着岁月的沉重。水乔幽拿到手里,一眼看出是俞白的字迹。只是,上面的字迹比起他离开西都时,沉稳了许多。第一张纸上,上方有一滴墨汁,似是书写之人拿着笔提了许久才开始动笔。‘山中待久了,不知山外岁月几何,只记得,阿乔已走了四十三载。暮冬之际,云川天也已白雪皑皑。想来是年岁大了,近日多有忘事,故而想提笔记点琐事。’水乔幽再往下看了几张,看出上面写的也是《云上月》,明白过来,这些是俞白写的手稿。虽然她早已看过此书,却还是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着。他的手稿,偶有记录年月。不过,他都是同第一页一样,全部都是以水羲和去世的时日来记的。末尾所记,四十八年暮冬。外界所售的《云上月》第三册后面的内容,暂时还未出现在他的手稿上。旁边还有一摞书写过的书纸,水乔幽拿了过来,看出上面也都是俞白的字迹。看了两页,似乎是《云上月》中的一些废稿。水乔幽一张一张翻过去,看到了连逸书送商陆来那一段,上面所述与她前面所看略有不同。连逸书的到来,显然让俞白很生气。当日将人拒之门外时,他虽然保持了一个大家公子的风范,但是得知他们三人还在山下赖着不走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他。他怕是脑子有病。他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来的脸,还敢带着商陆找到他的地盘来,还舔着脸同他说教家国大义。这事气的俞白都想直接将他俩的行踪透露出去,让人将他乱刀砍死算了。转而又想,让他这样死,他若是搏了个忠良之臣的好名声,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俞白找三岁的水羲和将连逸书吐槽了一番,大人有大量,歇下了这个想法。哪知,他气还没消,夙沙林栖又扶着连逸书来敲门了。俞白让教养去见鬼了,准备将那日没骂他的话都给他补上。结果,他还没开口,夙沙林栖手上一滑,身受重伤的连逸书和风寒严重的商陆都倒右边的院子里了。面对两个‘死人’,俞白还没出口的话只能气闷地又吞了回去,不然显得他像是脑子有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气,他将人一脚踢到了对面。商陆那时只是个孩子,俞白看到他的第一眼,却知道他往后定然不会甘心在这山中久待的。让他远离尘嚣、只求平安,只是连逸书的一厢情愿罢了。又或许,连逸书也清楚这些,只不过当时的他只是个孩子,他既然将他救了出来,无法不去管他。后来,那个孩子,果然如他们所想,一心都在想着复兴大邺。俞白不信佛,但是世事,似乎确有因果。,!商陆的一生,就是这因果的很好体现。大邺覆灭,他亲眼看见成王府上下被叛军诛杀,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件残忍的事情。国破家亡,他亲身经历,心中自是无法平静。他以后如何,他们无权左右,也左右不了。故而,他那日跑走后,俞白与连逸书都未再找他,随他去了。商陆或许也还有那么一点良知或愧疚,那日之后,不管他处境如何艰难,他都没再回来过,也未向外人透露过云川天的位置。连逸书受伤,也是他那日救了商陆的果。连逸书接受了这份业果,俞白自然更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临死之前竟然还想着回肃西山。俞白一听,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俞白当即冷下了脸,提醒他,“连、水两家的婚约早就作废了。”当时,连逸书坐在俞白的院子里,抬眼便见到了对面院子里的梨花树,他从容且坚定地回他,“这件事,我从未同意过。”俞白被他气得想笑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若是你敢去打扰她,我就会将她带走。”连逸书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又白了很多,“我只是想陪着她。”俞白还是笑了出来,“你陪着她,那你让她如何去见她的父母?”他这不重的质问,让连逸书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自那之后,连逸书没再提起这件事。俞白一点也不想让连逸书死在云川天,他一想到后半辈子,这个人都得赖在他这儿,他都觉得怄得慌。可是,他若将他赶出云川天,他肯定就背着他回肃西山恶心阿乔去了。想到这种可能,俞白说服自己看在他要死的份上就先不和他计较这些了,到时候给挑个不见光的犄角旮旯送给他就行了。没想到,连逸书这个不识好歹的,竟然还自己在他这云川天挑起地方了。他挑就挑,那么多地方,他挑个远的,让他眼不见心不烦的,他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可他真的会挑,竟然挑中了对面的云上月。两人站在山壁处,俞白望着他指的云上月,当时真的想帮他一把,直接将他扔山底去,帮他早点走。夙沙林栖还配合连逸书威胁他,说什么他要是不想留他,他就将他带回肃西山。俞白想着,扔一个是扔,扔两个也是扔,既然他们如此讲义气,那干脆将他们一起扔山底下去好了。可是,这样的人扔山底,好像有点侮辱山底那秀丽风光。俞白想想,还是忍住了手。连逸书走的那日,云川天上下雪了。望着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俞白想起了许多事情。他想起了水羲和离去的那年冬日,想起了大邺灭亡的那日冬日,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变成了西都覆着大雪的长街。他、连逸书、水羲和都还年少。连逸书葬在了云上月,葬在了可以看见肃西山的方向。水羲和走了,连逸书也算是解脱了,天地间只剩下与故乡隔着千山万水的俞白。傅澍的事,俞白听说过。他知道他不是水羲和的徒弟,连逸书也未代她承认过。只不过,他的确与她有那么一点联系。随着岁月流逝,除了俞白自己,这天地间,也只有傅澍还与她有联系了。因为这一点联系,傅澍的事情,俞白没有管过。他不管他,若干年后,他却管起他来了。傅澍让人禁掉了《云上月》。俞白得知是他弄的幺蛾子,有点后悔当初没替水羲和好好管教他。第二日,连逸书的祭日,俞白将本来给他准备的那壶酒拿了出来。他觉得,拿酒给他,纯属浪费。傅澍的这些小举动,俞白并未看在眼里。不久之后,他却发现有人在找大邺太祖留下来的藏宝图。除了藏宝图,那么多年,找传国玉玺的人也没停过。不知从哪里传出了谣言,当年被救走的商氏遗孤手里有藏宝图,他复国失败后,将藏宝图交给了当年庇佑他的人保管,传国玉玺也是被他藏了起来……外面的传言越传越离谱,往往这种传言,当事人还无法自证。不管是宝藏还是传国玉玺,谁若沾上都不是好事。云川天的位置虽说隐蔽,世上也没有几个像连逸书那样有能力手段的人,但是他既然能够找到他,也保不准会有其他人找到它。《云上月》若在外界继续刻印,还会增加云川天被发现的几率。比起云川天被发现,俞白更不希望有人去肃西山打扰水羲和。因此,《云上月》剩下的两册,未再面世。春去冬来,岁岁年年,俞白无法再下山远行去看水羲和了。他依旧不是那么待见葬在云上月的连逸书,可是无法再去见她的日子,他也只能去他那里与他说一说曾经的那些事了。连逸书所葬的那个地方,其实是俞白给自己百年之后留的。让给他后,他最开始是不打算葬那边去了,想挑个不用看见他的位置。,!挑来挑去,却都不如那个地方视野开阔。整个云川天上,只有那个地方,既可看到西都的方向,又可看到肃西山的方向。郁闷之时,俞白忽然想到一事。若是他不看着连逸书,他肯定又会去打扰阿乔。再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地盘,他为何要委屈自己成全他。水乔幽翻到了最后,看到的是一封遗书。俞白交代自己的徒弟,等他百年之后,就将他葬在云上月。他要看着对面那个心怀不轨的家伙,不会给他一丝一毫去打扰阿乔的机会。水乔幽将遗书看完,天色已暗。她看着俞白画的那一张张小图,呆坐许久,屋内屋外被暗夜彻底笼罩。不知何时,不是特别明亮的月亮爬上了天际。她行至院外,通过微弱的月光看见对面有一座狭长高耸、下窄上宽的山峰。周边群山,都没有比它更高的。月亮似乎就在它的正上方,只要伸手便可触摸。深夜的山林,笼罩在一层薄雾间,夜风吹动树叶,偶有飞禽走兽发出的动静,反让周围显得更为寂寥,让人却步。水乔幽却无犹豫,借着狭长的微弱月光,当即往那边行去。月亮落下,天光云影浮现,水乔攀上了对面的山峰。山顶之上,唯有两冢相邻而立。冢前皆有墓碑,碑上未刻墓志铭,前尘往事似是都随着两人的离世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两冢虽已立此多年,却能看出常有人来打理祭拜。虽然俞白生前看连逸书不顺眼,但是来此的后人也没有厚此薄彼,还是同样祭扫。水乔幽在远处望着他们站了少时,才迈步过来,行至俞白冢前。今日没有太阳,天有些阴沉,山顶的风,似是还残留着冬日的冷意。前往江槐城时,水羲和便知,她与俞白多是不会相见了。只是,她未曾想,西都一别,还有百年际遇。百余年后,白云苍狗,她还在,离去的人成了他。水乔幽想给他倒杯酒,才想起自己来得太匆忙,什么也没带。“抱歉。本来应该给你带壶酒的……抱歉,空着手来了。”:()日暮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