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妤顺手将那张灵符从书页的夹层中抽出来,长长的流苏穗在指尖低低绕了一圈,细碎的灵光时快时慢地闪烁,在她之下,松珩站得笔直而僵硬。
“我救你,提携你,栽培你,后来脱出邺都陪你建立天庭,这些事是我自愿为之,无人逼迫,我从没想过你能回报我什么。”薛妤居高临下遥望着他,字句清晰:“你背信弃义是真,天生冷血是真,前世千年,人间局势因你天翻地覆,邺都因你伤亡惨重,我不杀你,留着你性命,是因为疑团未解,未来不定。”
她希望世间能多些心善如水,有能力真正为一些人改变困境的人,人也好,妖也罢。这是她当年救下松珩的初衷。
初初相处,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薛妤难接近,不好说话,其实她是真不善言辞,加上自身年轻,想要压得住一干臣下就得是这副多话不说,却事事在谱的模样,可实际上,她心地柔软,名门出身,说不出怎样刻薄的,贬低人的话。
就这几句,对她而言,已经是最严重的程度。
“这并不代表我不会朝你出手。”
薛妤在他如临冰窖的神情中屈了屈指节,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你现在跟着朝年离开邺都,我给你,给扶桑树留最后一点脸面。”
“二,你我交手。邺都私狱虽然人满为患,但不是不能为你留出一个牢笼空位。”
事已至此,他们之间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一度难以回旋,松珩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刻钟,最后拳头几乎捏出血来才说服自己转身踏出书房的门。
书房从剑拔弩张,暗潮涌动的氛围中抽脱出来,恢复宁静。
薛妤将手中的灵符置于案桌边,指尖哒哒敲了两声,在蜡烛“蓬”的炸开一簇火花时微微仰着脖颈开口:“我觉得那个茶仙有问题。”
她没有读心术,不知一个人内里究竟如何,可作为审过无数囚犯又在朝堂中主宰沉浮的上位者,相处千年中,总能通过漏洞和破绽察觉到异样。
前世到了后期,她确实察觉出了异样,从那之后,她与松珩频频争执,直至两看相厌,无话可说。
“我救下他的时候,他并不是今日这副模样。”那是千年前的回忆,薛妤坐在雕花宽凳上沉默着想了许久,皱着眉道:“他或许有私心,可也不完全偏颇人族。”
“我现在仍记得他当年的眼神。”
眼睛骗不了人。
十岁的少年意气风发,笑起来如山间清泉一样纯粹动人,在高楼之上,两人同看人间夜色,不经意的抬眼,她也会看到他眼里的璀璨灯火,一拢接一拢亮闪闪的光点。
那是最开始吸引她的地方。
变化最大,最极端的那段时间,算起来就是他成为天帝后到和茶仙纠缠不清那数十年,上。
此刻她坐下细细分析,一时间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得了权力,见过人间惨状后彻底扭转了性情,还是因茶仙身上的蹊跷而一步步堕落心性,亦或者两者兼有之。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茶仙。”薛妤看向灵符,问话的语气好似他就在眼前。
溯侑桌边和脚下铺着一层茶盏的碎屑,釉面淋着水,在灯下泛着清光,像是打碎了一面镜子,狼藉满地。
即便知道千年前那段世人皆知的风流韵事底下都藏着怎样的初衷,可这种时候,听她回忆起她和松珩初相识的模样,溯侑仍抿着唇,缄默地停顿了半晌,才一样一样将心中那些晦暗难明的情愫生拽着扯出去。
眼睫微垂,他清徐的声线微不可查压低半截:“山一向由殿前司负责,不假他人之手,秦清川等人的身份少有人知,茶仙两次进邺都,受的都是牢狱之灾,未曾进过山,也没有与朝华等人接触过。因此,那套说服松珩朝邺都山出手的话语有问题。”
薛妤颔首。
“朝华对她用过搜魂术,没有异样。”她顺着他的话补了一句:“话说回来,不论是蛊惑松珩仇视妖族,还是怂恿他封了邺都山,对她都没有好处。”
她平时不会查松珩的去处,他们还能有一段苟且偷生的甜蜜时光,可松珩朝邺都动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十几年的一切,什么都瞒不住。
“她若是因一个男人而想报复我,蛊惑松珩封的就不该是山,而是邺都主城。”
“她或许想,可没有那样的本事。”溯侑以指尖摁着腕骨缓慢地碾了下,道:“松珩不蠢,贸然攻击圣地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他想得到,镇压山的妖可以说为了天下时局,人间大义,总有志同道合的人会支持他,可攻击主城就是蓄意挑事,恩将仇报。授人以柄的事,没人会干。”
退一万步说,没人会天真的认为暂时镇压一域之地就能彻底动摇圣地数万年的底蕴。
“她既然进了邺都,该受刑就受刑,受过刑便放出去,派人严加盯着,若有异动,及时上报。”
薛妤抚了下自己的衣袖,道:“前几日我便是这样想的,可见过松珩之后——”
溯侑接过她的话:“我知道,女郎怀疑她和魅有关。”
省去一番解释分析的功夫,薛妤皱着的眉心徐徐舒展开:“那就照你说得办,先盯着。即便我们猜测成真,一只需要花数十年时间蛊惑他们出手扇动局势的魅,不说能力如何,至少证明她没有足够的同伙。”
谈完正事,薛妤站起身,走到半开的窗牖前,纤细的腰身往前倾成一截美妙的弧度,那段薄若蝉翼的灵符便由一根流苏穗扯着挂在她的指尖上,下半截被风吹得荡起,她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邺都主城,眼梢微微向上,声音软下来夸他:“很聪明。”
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