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杜子腾登门那日起,得知林府收下年礼是为向皇帝陛下检举告发,便再无人敢上门,至少京畿与其他郡县的官吏再也这般的心思。不过诸如杜府、韦府、明园及两位皇子府等等有往来的府第还是遣人登门送上例礼。可林尽染多也是大略粗览一遍礼单,便让李时安和元瑶协商安排回礼。可临进宫前还是多交代了几句,譬如鸿胪寺的庞懿德爱茶,可将江南带回来的阳羡雪芽和龙井送去;杜子腾喜听曲,近日在想法子替清雪姑娘赎身,不若送把古琴更佳;连带着记在崔秉志名下的几位学生,如向成林、裴乾、夏一晔等人,年礼虽轻,但重在诚意。不过似向成林这等寒门子弟急需的怕不是书籍,而是银钱。平素即便有抄书的贴补,可心神却鲜有真正放在读书上,来年还有科考,这笔银钱足以令他在这几个月里安心备考······二女被他这番婆婆妈妈之词弄得哭笑不得。离除夕前的几日,林尽染应召入宫。“陛下,臣提前给陛下拜年。”“起来吧,就算是提早给朕拜年,朕也不会给你什么赏赐。”楚帝没好气地降谕平身。可脸色又是蓦地一变,笑容晏晏地邀他入座。“铺展香水生意已半年有余,依前阵子你递上来的账本,朕这两成利尚有二十万两。若如此算来,仅这门生意你本该有百万两进账。”要知去岁大楚的赋税不过是三千万两。若以郡县衡量,大楚拢共一百九十郡,平摊下来尚且不足十六万两白银,而林尽染仅分利就已超过一个郡的税赋,这才不过半年。林尽染见孙莲英双手猛地一颤,遂接过他手中的茶壶,予楚帝斟上茶汤,淡然道,“杨湜绾和她从江南带来的掌柜,染之也分她们一成半的利。其余虽暂且记在林府名下,可藏书阁的营建也需要不菲的银钱。不过依眼下的情形,来年的香水生意,臣愿再让两成利予陛下。”香水生意几是杨湜绾一人在照看,包括铺面、人手、日常运作等,皆由她包揽。只酒和精油的提取,另有专人在做,而看守的皆是宫中禁军,除陛下与林尽染可进出外,只能从外运输进原料,然再向外运输成品,尚且无人可知香水是如何勾兑,也无人敢打听。只逐渐的,香水铺子是背靠皇室一说已然传开,未敢质疑。楚帝朗声一笑,“你当真愿意?”“陛下命禁军替染之看护香水机密,自该有所表示。”楚帝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又示意孙莲英将御案上的奏本取来,递予他,语音中掩盖不住的喜悦,“民部递上折子,弘农郡的税赋较去岁涨了两成,然有半数便是出在这酒水生意上。若来年仍有这般的势态,那就推行至整个大楚。”林尽染一览,放下奏本,揖手一礼,“臣,恭贺陛下。”楚帝心情大好,倚在旁侧的凭几上,袖袍一甩,慷慨道,“你也算是立了功。说吧,要什么赏赐。”“臣···”林尽染犹疑半晌,又倏然想到该求个什么恩典,“去岁臣未在府中陪时安一同守岁,故而···除夕那日的年宴,臣可否不参加?”‘咳咳咳’孙莲英以袖掩面重重咳了几声,他这番言论着实自讨没趣。往年这除夕当日会有一场祭典,是皇帝陛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祭礼之后,皇帝回宫开始赏赐年礼,按往常的惯例,御赐的级别以太子为尊,接下来就是按皇子位次排列,宗室大臣则按品级不一而同。林尽染虽是五品,身份却是尊贵,又有楚帝照拂,太师之后便是他领受年赐,较尚书令还要先几个位次。而受礼过后便是麟德殿排开的年宴,是夜太子、诸位皇子、妃嫔、皇室宗亲及三品以上官员俱会至此,与帝、后一同守岁。而他是唯一一个五品品轶的官员,而这一向是无上的恩宠,若非圣眷正浓之人,哪能有此殊荣。这些是早两日前定下的流程,孙莲英昨日还亲至林府与他分说这则天大的喜讯,然这位林御史如今却说不参加此次年宴,岂不是拂了陛下的颜面。楚帝稍稍抬手,面容并未露出半分不悦,笑言道,“去岁你被贬江南,未能和时安团聚。那今年算是朕补偿给你,除夕那夜就不必来赴宴了,不过朕赏你的年赐你可不能不领。”林尽染迟愣片刻,眉眼又顷刻舒展,躬身一拜道,“臣,谢陛下恩典。”“莲英。”“奴才在。”“染之除夕那日既想陪时安守岁,年宴上的菜例就再多备上两桌,一份送去林府,另一份就送去大将军府。”“奴才遵旨。”(“臣谢陛下隆恩。”)楚帝微微扬眉,调侃道,“听说前阵子,各地官吏往你府上送年礼,皆被你给吓跑了?”林尽染从袖中拿出一册名录,递予孙莲英,“前阵子的确有官员到臣府上送些年礼,官职、姓名及所赠年礼明细皆记录在册。至于这些年礼已先送至御史台,以作凭据。”,!“你倒是不怕得罪人。”楚帝粗略地扫了一眼这份名单,又合上递回孙莲英。林尽染眼眸微垂,面色一凝,“数月以来,前去揽月楼的官吏委实少了许多。但架不住在年关时,各地官吏仍会在那儿集会。吴尚书因亲家的丧事,尽心协理操办,更是无暇应付拜年的官员,致使吏部署、考功署上下忙的焦头烂额,连累司勋、主爵二署的同僚还得替他们疏通关系。”“你的意思是要彻查吏部?”楚帝笑言清浅,合上双眸,指尖轻点着凭几,似并未在乎他所说的现状。“是否要彻查吏部,陛下自有圣裁。臣只关心,他们是否仍在揽月楼里以‘飞钱’的方式交易。”吏部作为官员选拔的重要部门,在六部之间往往存在着复杂的权力关系,若是过于严苛地彻查行贿受贿,往往会打破这种平衡。换言之,怕的不是送礼送上门,而是送完礼后根本无迹可寻,而揽月楼便是充当了这个媒介。平素前去揽月楼的人确实少了许多,与学子纷纷选择安乐居也有不小的干系。可京畿和外地官吏相较于长安城中的百姓而言还算是陌生,尚且也不如学子这般推崇诗文,故而揽月楼这一回算是扳回一城。至于开春后还能否维持下去,就是另一说。“许昇曾向沈灏多番告状,称你不务正业。”楚帝一面缓缓起身,一面又调侃道,“你若不将揽月楼彻查清楚,他怕是得告到朕的面前。”“臣惭愧,不过臣也好奇他们还有何后手。”楚帝面露微笑,并未接下这个话茬,转而谈论其他,“说说朕的家事。”林尽染想了想,有些犹豫,“陛下是指长公主?”“你说的不错······”楚帝微叹一声,“朕迟迟未见皇姐,你可知为何?”“抛开身份这一层关系,恐怕还有为长公主的安危着想。”清楚摒尘师太身份之人皆知她是陛下的皇姐,是大楚的长公主,但在宗室的谱牒之中,她已然身故,死者如何能复生?偏生往事中定有些端倪,这位长公主才不得不以此等方式苟活世间。可一位是静心庵的师太,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二人如何能合理的相见而不招致怀疑,尚且有心之人一直惦念着她,若是挟持以威胁陛下,依当下楚帝对其愧疚,兴许能允下大多数条件,彼时情势就稍显被动了些。“朕是不是想的太多?”楚帝的眸色看似也颇为怅然。“依当下的情形,长公主的身份兴许已然暴露,若继续住在二郎山,只会愈发危险。”林尽染默然片刻,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遂抬眸觑了觑楚帝,小心翼翼道,“不若臣与祖母商议,请摒尘师太至大将军府供奉几日,诚信礼佛。早前时安既然求祖母呈上帛书,陛下不如借此名义,趁着年下,前去探望祖母······”楚帝顿时眸色一亮,语速甚急,打断道,“你这法子倒的确可行。”“只是···会否不妥?”“如何不妥?”楚帝稍稍抬手,宽声道,“太夫人先前呈上帛书求见,朕未曾应允,一直耿耿于怀。趁此良机,是该登门拜访。”林尽染面露惶恐之色,挪动身子,伏地一拜,“臣不敢。”“朕未曾玩笑。”楚帝起身将他扶起,略有慨叹道,“若是太夫人相邀,皇姐定不会推诿,只是会叨扰你们一家团聚。”“那臣先去探问祖母的意思。”除夕当日,年终祭礼很是顺遂平安地过去了。新年的长安城,炮竹喧天,花纸满地,满城灯火。热闹归热闹,但毕竟与上元节不同,家家户户几是在屋内与亲人团聚,街面上仅偶有行人的踪迹,还有些顽童在巷内点放烟火。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夜空中盛开着朵朵艳丽。忽明忽暗的光亮下,一支提有食盒的内监队伍,在前后四名手执明亮炫目的宫制大红灯笼的陪同下,踩着轻快却是稳健的步伐,分别从安福门和延喜门而出,前往光德坊和崇仁坊。纵使早早回屋用饭的门户,听闻不同寻常的动静,也不由好奇地打开家门,观赏此等盛景。宫城内赐菜并不算罕见,多是在用完膳后,为倡导节俭的风气,故而皇帝陛下会特地赏赐一道菜品至重臣府邸,以彰显对其恩宠。可按如今的情形,掐着时辰算,陛下这是赏了一桌子宫廷菜品呐。崇仁坊到底是离皇城近些,未能引起轩然大波,可至光德坊的队伍,这一路实在是扎眼。领头的孙晏如屈身一礼,笑容晏晏道,“奴才给林御史拜年!”“不敢不敢。”林尽染匆匆忙忙还以一礼,又从袖中掏出两个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他的袖中。孙晏如眉尖微微一蹙,可手上仍是将袖子捂紧,语音中带着几分谄媚和惶恐,“林御史,奴才可不敢。”依现下的恩赏来看,这位爷的地位哪是五品官,怕是连长安城中的王侯公爵都比不上他。“都是自己人,以后免不得互相帮衬。你家大人予我助益颇多,你尽管放心收下。”,!“那奴才却之不恭。”孙晏如知晓林御史做着香水买卖,且从大人口中得知,他这半年的进账比得上五个郡一年的税赋,于他而言,这两个荷包里的银钱几是粟粒一般微不足道。既是收下了银钱,孙晏如又长揖一拜,道了句吉祥话,“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承孙公公吉言。”辞别孙晏如,林尽染再进正厅时,李时安与元瑶已施施然从后院而来。“夫君这恩赏可真是···大楚开国以来,独一份。”李时安是上柱国的幺女,何等场面未曾见过。可即便昔日在大将军府,父亲也未曾得赏一桌菜品。“兴许是为宽慰你我未能去北境探望之故。”林尽染邀着二女坐下,“先用膳吧,采苓也一同坐下吧。”采苓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案上琳琅满目的菜式,突然听到姑爷提到她,下意识地抹了抹唇角的晶莹,“啊?采苓如何能坐下用膳。”林尽染与二女落座后,又向李时安使了使眼色。“采苓,坐下一同用膳吧。今日是家宴,并无外人。”“小姐,不可。如何能坏了规矩。”采苓下意识地后退两小步,微微垂下双眸,不敢抬头。“那就先夹一些:()楚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