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八月过了白露时节了,景历十五年入夏以来青京城地面与邻近数省便没有下过一场雨。
一夏无雨,田地里定是干涸一片,该是秋收的季节地里却颗粒无收,想也知道必是饥馑临头,哀嚎遍野,必定有人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任外头如何人心惶惶,京师里住着的高官贵族们却是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
天气实在是干热得厉害,青京城里的百姓们成群聚在高门大户的屋檐下避暑,高谈阔论。
老将军府外围的门墙高而阔,每日蹲坐了一排谈天论地无所不知的妇女。
“这天气可真热啊,多跟你们说两句话嗓子都干冒烟了。”
“咱们京城里的百姓还算好的,我听我那住郊外的亲戚说,他们家的水井已经彻底干了,一家人每天喝几口水都要算计着。”
屋檐下的大妈们举起水壶喝水,她们尚且不缺水喝,更别说这座老将军府里住着的贵人了。
一驾盖着棉布帘子的软轿从东边行驶过来,在将军府门口停下,先是下来一个青衣婢女,随后婢女手上搀着一位小姐从软轿上下来。
“这位可不是什么小姐,是将军府那和离归家的姑奶奶,要我说句不好听的,这老将军用军功创下的门楣,全被他这个幺女给败坏光了。”
老将军府修建在青京城里达官贵人与平民百姓的交界处,自从老将军去世以后将军府逐渐落败,更像是被抛在了达官贵人里的边缘,再繁衍两代下去,怕是与平民百姓无任何分别了。
但对围坐在这里的百姓来说,这座府邸的大门仍是一道天堑,那位从轿子上下来的和离妇是她们唯一敢谈论的对象。
秦相宜一身翡翠色千水裙,碧色典雅端庄,符合她如今并不轻的年纪,层层叠叠的裙摆从她迈步下软轿起便如同流水般灵动,那些本还在谈论她的人顿时噤了声。
秦家这位姑奶奶的气派,从容又脱俗,一时间竟让人想不起她是个嫁过人的和离妇。
尤其是她的那张脸,如何的美玉珠彩都不能完全形容,她的眸子淡漠无波,一双新月眉平而展,任旁人如何说,也不会蹙起一分,偏就是这样,俗人才越要往她身上安些好将她拉下神坛的名声。
在她两弯平展新月眉的中间,还生了一颗娘胎里带出来的眉心痣,在冷白皎洁的仿佛罩着一层雾的脸上,越发凸显出眉心那一点殷红,生就一副观音像。
秦相宜目不斜视地从端坐着两坐稍显陈旧的白玉狮子雕像中间的将军府大门迈入,她是一年前和离回到将军府的,自此,她知道每一日外面那些人关于她的谈论。
从东边的皇宫里下值出来,一路走过来,将军府的确是最偏远、落败的一座宅子,但这里是她的娘家。
只可惜,她和离归家的时候,支撑起将军府的那位老将军,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如今家里已是兄嫂当家,秦相宜回来得,很不合时宜。
她不是不知道外头有人说她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回到娘家来,可她那张永远也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脸,让说的人越发自己生起气来。
这位世人嘴里万般不堪的和离妇,若是不特意去了解,还只当她是哪家待嫁的贵女,只怕求娶的人将门槛都要踏破,她那双眼也未必看得上谁。
由婢女千松搀着往府里走的时候,时不时略过的下人有些仍会弯腰行个礼,叫声:“姑奶奶好。”
这些仍会向她行礼的无一例外都是父亲曾经留下的老仆,而这些人如今也自然而然地沦落到了这座府邸的边缘,做着一些不轻不重的差事。
而她与这些人别无二致,她的处境也在逐渐抵达这座府邸的边缘,直到母亲也去世的时候,这里将会再无她的容身之处。
秦相宜垂下眸提裙迈过一道门槛,浓重的睫羽垂下来,盖住了她本该有一丝落寞的神色。
有春芳堂的下人过来请她:“姑奶奶,老夫人叫您过去一趟。”
既是母亲有事叫她,秦相宜便轻巧地将步伐调转了个方向,朝着春芳堂而去。
这个府邸仍还保有着当年辉煌的余烬,但秦相宜自和离归家后,从不走到自己和母亲的院子以外的地方去。
外面那些人说的话,只当没伤到她分毫,但她心里却是明白的,自己在这个家里已是让人厌弃的存在。
就连母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觉得她这个女儿丢了她的脸。
秦相宜自身之所以永远也能维持这么个不自轻也不自贱的让人愈发恨得咬牙的稳重样子,是因为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更不知道旁人觉得她应该感到臊得慌的这个“臊”字是从何而来。
春芳堂隐在整座将军府最靠里的中心位置上,自从父亲去世、兄嫂掌家以后,母亲就搬到了这个更清净的地方。
秦相宜没有走多远就到了,自己回来以后住的院子离春芳堂很近。
到了春芳堂一看,她心底倒是暗暗吃了一惊,今天人到的倒是很齐,许是真有什么大事要说。
她到的时候,里头的人还在谈论着别的话题。
“立了秋都已经一个月了,一场雨也没下下来,天气又热又燥,真是让人心烦。”
“你们可知外头那些百姓是如何说的?今年的干旱闹得四处哀嚎遍野、民怨沸腾,建朝以来何时遭受过这样的天谴?天怒者谁?”戚氏的目光隐隐往东边瞥去。
将军府没了秦老将军,虽说风光是没以前那么风光了,但里头住着的人拿起国事仍当做自己家事来谈论也是万分自然。
直到一道警告的目光瞪过去,戚氏才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