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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天纵耐心将奏折一本本看完,只觉处处捉襟见肘:东南漕运河道需要疏浚,西境旱情愈加严重,北境虽未叫苦、但草原上却也不太平:说来道去,不过是来向朝中要钱要人。而他这个新任太子虽尚未来得及清点,却也大概知晓,如今的国库断然支撑不起这些动作。方才传了户部、工部的几个要员前来,老家伙们商议攀扯了半天,并未想出什么高招,无非是着头做帽子,拣最紧要的先处理。案前灯火无端跳跃,惹他心中烦躁,不禁又回想起白日里的事情。先太子在秋猎时遭遇意外而薨逝,皇朝上下不吝于经历了一场地震,今上一怒惊天,猎场上下人等都被关押起来严加审查。可是盘查了这么久,所有人的口供翻来覆去地验证,一众相关人等都被拷打得只剩下半条性命,却仍是一无所获。每次皇室秋猎之前,会有专门的猎户将猎场中野物赶出,放出声势浩大、品种精良的猎狗群在后追撵,直至将野物撵得筋疲力尽,才请出参加秋猎的宗亲世家子弟们上场。而那天,那头体型庞大的熊罴分明已身中数箭、伏在地上几近气绝,太子侍卫们这才陪同着天赐上前,由天赐射出致命一箭。可那熊罴却忽然重新跃起,张牙舞爪,直冲天赐而去。距离太近,天赐猝不及防,身边侍卫拼死相护,但马匹受惊,场面一团混乱、秋季的熊罴皮毛厚重,侍卫们尽管舍生忘死以身相防,天赐最终仍是被熊罴一爪抓伤胸口,最终伤重离世。此事说起来疑点甚多:为何那奄奄一息的熊罴能忽然跃起?为何恰好在天赐近前时发作?为何那畜生谁也不扑、却发疯一样袭向大膺太子?然而刑部与大理寺集中所有人力、几番审讯下来,最终向皇帝秘密呈上了结论:先太子的遇袭,确实是个纯粹的意外。空荡大殿中,皇帝将秘折匆匆过目,并不令跪在座下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起身,而是将那秘折随手放在案前灯焰上引燃。秘折烧尽为灰,皇帝一夕之间苍老的面孔阴沉如冬日雾霭,始终未发一言。座下的两人战战兢兢,相视一眼,大理寺卿忙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奏折呈上。今上阅罢,将奏折怒掷于地,这才愤而出声:“谋害太子,滔天大罪——夷十族!”——后一份奏折之中,言明已查出是负责猎场维护的祁氏对皇室心怀怨恨,借秋猎之机加害太子。天纵在旁不解,却不敢擅自发言;待两位官员领命退去,才谨慎开口问道:“父皇,那猎场看守不过是个六品官吏,怎么会有胆子谋害皇室?这其中……”皇帝沉沉一叹,反问道:“如若不然,难道真的昭告天下,说我大膺风华正茂的先太子便是因为不慎遭遇熊罴袭击而致身陨?此种不幸不祥之事,连寻常百姓身上都少有发生,竟会发生在大膺最尊贵的太子身上?举国上下会怎么想?自出了此事以来,百姓已是惶恐茫然,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对皇室心生动摇。”几百年来,全国百姓坚信,大膺皇室乃是天神后裔,生来便是要为天下之主的。如今这皇朝的原定继承人竟然无缘无故被野物所伤致命,听起来实在太过不祥,难免不让人联想到神明抛弃、上天降罪。而若有人借机编造谣言,民心必然惶惶浮动;稍有不慎,难免天下大乱。——在这种情况下,告诉百姓,端睿太子乃是被人蓄意谋害,让他们将仇恨集中在某个人、某一家的身上,远比告诉他们太子遭遇不幸之事而身陨要令人心安。天纵一怔,仍是下意识道:“但如此一来,那祁氏岂非是无端蒙受冤屈……”皇帝打断他的话,下了定论:“祁氏乃大膺臣子,若能换来大膺民心安定,也算是他们对大膺的贡献。”天纵怔住,却想不出其他提议,便不再言语,心中的不忍与凄惶却如凉水般一点点漫上来。他并非不谙世事,也曾领兵征伐、剑锋染血,但如今日这般,轻轻一语抹煞掉臣下十族无辜的人命,却是心头剧震。皇帝从御座缓缓步下,脚步已有些蹒跚,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吾儿素来心肠柔软,本来这副江山重担却是不该你来抗,可如今……不过无妨、无妨,”他父皇回身指指那御座上雕刻的芙蓉:“帝皇之心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锤炼而成。待你坐上那位置,总要以万顷江山、泱泱子民为重;纵是心如莲蕊,也要化成铁石才行。”……入夜渐深,立秋守在书房门外,半晌不闻动静,只道是自家殿下又累倒在奏折堆中睡着了,便轻轻推门入内,想为他披件衣衫。谁知只见两摞奏折整齐摆着,长长案头后面却并没有太子的身影。立秋顿时慌了手脚,好在他也算熟知天纵脾性,即刻走到窗边仔细一瞧,果然窗棂上有个浅浅脚印,看形状正是太子的云靴留下的。他并不声张,镇定来到殿外,附耳在宁星野边上说了一句。偌大皇宫四下安静,天纵坐在低矮花树阴影里,倚着树干举起小酒坛慢慢饮着,抬头看那天上月亮。从前宁星河觉得烦闷,曾悄悄躲在树影下饮酒;如今天纵学了来,觉得这法子果然有些用处。自己如今身为太子,身边时刻都有宫人侍卫跟着,时刻要展现出大膺太子的精神奕奕,现下总算有个地方可以让他自己窝囊呆着,略喘口气。回想起从前,自己从不真正体谅天赐身为太子政务繁忙,总见他眉头微蹙,便时常缠着他弹琴赏画,以为这样便能开解一二;如今想来真是幼稚可笑,而天赐却并未嫌弃过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兄弟,每次总是领情展颜一笑。天纵揉揉额角,觉得头痛欲裂。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祁氏被处刑的画面:十族男女老幼,头颅纷纷坠落、翻滚,就像秋季里,红色凤仙花的种子成熟后落地那般,悄然无声……今日他方才真正明白:那纯色芙蓉御座,从来便是血染而成的。天赐,他的才能、心胸与意志都远非自己可比,如今若是他仍然安在,定会为今日之事想出个两全之策来;即使不能,也会决然看开、不会为此困扰,像自己这般没出息地躲进花丛中借酒浇愁。只是天赐已然不在,是自己送他进的皇陵。正因时刻记得天赐临终前的嘱咐,他才按的住自己,强打精神、一日接连一日,拆解着、维护着这繁琐困局。身后传来草叶被踏碎的窸窣。天纵等了半晌,却不闻来人开口,便努力整顿精神,笑道:“宁星野,你小子何必故意弄出声响,还怕吓着本宫不成?不想藏在这里也能被你们这么快找到;也罢,既是被你找着了,本宫这便回书房去。”那人却道:“并无其他人跟来,殿下请就在此多歇息片刻,臣不打扰。”天纵心中一跳,回头就见那人修长身姿、鹤型螂势,腰悬佩刀、身穿禁卫统领制服,不远不近地站在斑驳树影下,皎白月光投在他脸上,明明暗暗。那人睫毛如蝶翼低垂,左眼下小小一颗沉红色滴泪痣,清浅浮在白玉一般精致面庞上。禁军监门卫一向是守在皇宫边缘,只在巡逻时会经过内宫,但巡逻没有单独行动的规矩,不知为何他此时会出现在此处。想来是宁星野遍寻自己不见,又不想惊动一宫众人,便找了对自己熟悉的人帮忙。天纵一时不知说什么,尴尬笑道:“是星河?……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像啊。”宁星河只站在原地,低声道:“不必再笑了,殿下,在臣面前您不必强撑着笑。”天纵便静静看着他。看了一会,许是因为酒意,想起身却觉得腿脚发软,终是克制不住自己,放下酒坛招手道:“你过来,拉我起来。”宁星河解下佩刀,走到他面前,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手臂微颤、似是心中挣扎,终是躬身握了天纵的手将他拉起来——却是将他猛然拽进自己怀中,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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