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云坐在他左侧下首,不时觑看他脸色,又抬眸眺望树荫之外被日头曝晒的众人,一个个手足无措、汗如雨下,却不敢挪动分毫。
一盏茶功夫,九曲回廊方向倏地传来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太姜!”
听见声响,庭间众人齐刷刷回过身看。
因晴光炽灼而更显破败的回廊下,素来端庄得体的太姜一马当先,将侍婢随从远远甩在身后,远远瞧见祠堂内里的情形,步子错乱,险些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好在随行的侍婢机灵,箭步搀住了她。
院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正不知如何是好,莲池的另一侧,又一道脚步声破风掠影而来。
“大王饶命!奴才罪该万死!”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只听扑通一声响,一道颀长而瘦弱的身影已经跪倒在庭间,不停叩首,惊起浮尘一片。
满目氤氲里,九曲回廊下刚刚站定的身影陡然一僵,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再近前不得。
梧桐树下,浮尘悄然落定,一道苍老却熟悉的容颜徐徐展露在众人面前。
“允伯?”
看清树下跪地之人,姒云低喝出声。
蝉鸣声声愈发猖狂,碎华潋滟的树荫下,眉头紧蹙之人摩挲簪子的动作倏地一顿,凤眸微微睁开,目光掠过跪地在前的巷伯姬允,绕经庭间惶惶不定的众人,落向九曲回廊下向,暗影里僵愣如槁木的身影,脸上倏地泛出若有似无的倦怠。
子澧会意,示意左右宫婢扇起凉风,而后上前一步,朝跪地之人躬身作了一揖,恭敬道:“公子允何出此言?今日之事与公子何尤?”
姒云陡然抬眸。
莫不是蝉鸣太刺耳,她生出了错觉?眼前这位两鬓霜白、久居后宫的巷伯怎会是“公子?”
依照大周礼制,周王之子称王子,诸侯之子称公子,譬如后世鼎鼎有名的郑桓公,今日的郑伯友,亦称王子友。
她还记得,早些时候那位迎门的侍婢曾告知,巷伯姬允来自鲁国。若她没记错,鲁国的确是姬姓诸侯国无疑,加之子澧唤他为公子允……他莫不是先鲁公之后?
可鲁公之子为何会入宫为巷伯,或者改用后世的叫法——太监?
“回大王的话,祠堂密室之事从建造到使用皆只老奴一人知晓,太姜自始至终不知情,还望大王明察。”
纷纷思绪还没厘清,跪坐在前的长者仿似不闻“公子允”三字,直挺着身子,徐徐开口。
“原是如此?”
颤动不休的光影里,周天子突然开口。
子澧连忙退后,身后的周王已款款起身,望着手里的桃木簪,煞有介事踱了几步,而后双手负后,站定在姬允面前,面朝向九曲回廊方向,若有所思道:“朕记得幼时曾听先王提起过,沇水之畔公子允,翩翩风华动齐鲁,引多少王姬贵女竞折腰?彼时朕年幼,却也记不清,昔日公子允美名扬天下,为何会放弃鲁公之位,来我周王宫为巷伯?”
满树梧桐昭昭,落下碎华作潋滟。
允伯跪在阴与阳的交界,闻言倏地一怔,只刹那,又倾身伏跪在地,神情如常道:“回大王的话,此事旁人多有谬论,实则别无隐情,只不过是老奴少时逞强斗勇,不小心伤了根本,自那之后再不能人道。既不能承袭鲁公之位,老奴心想,不若追随大王回镐京,或许另有天地,也未可知。”
“逞强斗勇?”周王淡淡垂眸,“鲁国境内还有人敢与你动手?”
跪地之人又是一僵,许久,紧蹙起眉心,无奈闭了闭双眼,哑声道:“大王英明,老奴出事之地并非鲁国。如大王所知,老奴幼时好游山玩水,是以时常在齐鲁之地游玩,那时……是巧遇山匪。”
周王驻足习习凉风里,好似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瞟了一眼晴光不入的九曲回廊下,又侧过身,举目远眺满池碧叶红菡萏,许久,仿似自言自语般,低语喃喃道:“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不看允伯的神情,他又若无其事坐回到原处,继续摩挲着手里的桃木簪,沉声道:“方才允伯说,隔间之事自始至终只你一人知晓,言下之意,屋中物事皆是你一人置备,与旁人无尤?”
“是!”允伯垂下头,应得干净利落。
周王颔首:“既如此,敢问允伯,房中这些物件从何而来?如此归置又是何意?壬子年孟夏赵氏,乙卯年立秋齐氏……允伯是宫里的老人,若说不知这些年份与名字之意,未免说不过去。”
蝉鸣戛然而止,婆娑落影里,跪地之人倏地闭上双眼。
某个瞬间,姒云恍惚天地间静了一瞬。浓重的哀意不期而至,罩笼他周身,涌上眼角眉梢,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