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看向九阶之上。灯火恍恍,影影绰绰,隔着浮光掠影,周王的神色实在看不太清。
又或许,她从不曾没看清过对方神色。
分明从入局的最初,她已堪破周王心性,那几张或深情,或冷淡的面容,都是他早已戴惯的面具,她如何会当了真,入了局,被当作棋子还甘之如饴?
听她提起子方,嬴子叔微微一怔,下意识瞄看周王,又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公子风所在,拧眉思量许久,沉声道:“如夫人所想。”
堂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几人言简意赅的你来我往有何深意。姒云却在听到夫人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瞳仁蓦地一滞。
夫人?
刺耳的两个字揪着她战栗不止的心回到她不得已来到此间的最初。
满堂烛影婆娑,仿如她历次心旌摇曳,时至今日才陡然清醒,洛邑时的心湖潋滟,围场时的两情相悦,乃至中秋时的巫山云雨……原都是她一厢情愿。
自始至终,哪怕是花前月下,被翻红浪时,周王从不曾说过心悦与爱慕。
是棋子忘却帝王心,沾了执棋人指尖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便以为十指连心,窥破了他的心。
直至棋子被掷下的今日,她才想起“褒姒”身份之低微,而今处境之难堪。
“周王,放他们离开,我等保证褒夫人安然无恙!”
“哼!”“列阵!”
耳畔传来子月失了节奏的喘息声,姒云依旧一动不动,周遭一切好似蒙上了一层无形无影的薄纱,她看不清,也辨不明。
直至子月变了调的声音紧贴在她耳畔响起,那柄抵在她颈下的镰刀泛着冷寒,却又不自禁发颤,虢公鼓广袖一挥,藏身左右的虎贲齐刷刷架起弓弩,一道道沾了烛火的冷芒刺破周遭薄雾,映入她眼帘,姒云陡然抬眸,朝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莞尔一笑。
一枝冷箭发出刺耳的啸鸣声,冷芒直逼她面门,猝不及防的,姒云脑中倏忽浮出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哀默大于心死。
她不知自己此刻的感受能否被称为哀默,那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心跳依旧,却无知无觉,取而代之以无边无际的空茫与虚无。
“情绪”本身离她而去,她不知爱恨,忘却喜怒,不知此间何间,更不提避让与闪躲。
依旧停留在九阶之上的视线渐渐涣散,旒冠冕服愈发模糊,她突然有些记不清,系统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是褒姒?还是褒姒是她?
那位记录下褒姒只言片语的稗官想必是今日之后才认得她。他不曾杜撰,没有说谎——褒姒无悲无喜,从来不笑。
“云儿!”
一道冷芒掠过眸间,她看见九阶之上骤然起身的周王,耳畔是子月破了音的惊呼。
“噗呲!”
没来得及认清周遭,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人重重推翻在地。
回过神时,本该是她的地方变成了子月,本该刺中她的箭矢没入他心口,正汩汩而出刺目无比的殷红。
“子……”
眼前的物事仿似一帧帧被定格的慢镜头,她看见子月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看见颤动着冷芒的长刀颓然坠地,他脸上的水牛面具一并坠落,刹时四分五裂。
四目相触,他的眼里忽而漫出仿如初见的欣喜,分明已上气不接下气,他奋力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碰到她颊边的刹那,顾忌着什么般,陡然收回手。
姒云看清他想要靠近却又收回的手,瘦如槁木,指腹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似经年岁久,雕了太多木刻所致。
觉察出她的目光,子月的唇边溢出些许笑意,而后费劲全身力气,伸手探向自己腰间,额边的汗珠愈来愈密,呼吸愈发粗重,直至右手握住腰中物事,他满是不甘的瞳仁重重一颤,右手颓然坠地。
“咕噜噜——”
若有浮尘无风自翩翩,右手坠地的刹那,子月的腰间滚出一枚桃木雕,一路滚动,直至姒云身前。
她在满目朦胧里看清停留在她面前的桃木雕,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一如茅屋中所见,一如他和原身相依为命的最初。
而她嗫嚅半晌,竟连他的名字都吝于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