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万历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辛酸、无奈、空虚,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对皇帝这个身份的厌恶!
万历强捺心中的愤怒,冷笑道:“朕早知西南诸番狂妄自大、目无君上,可今日见了你,才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的猖狂!来人啊,叶小天对朕大不敬,拖出宫去,廷杖二十!”
二十记廷杖打下去,可以让人啥事没有,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自己走回家;也可以让人股肉糜烂,抬回家一养就是小半年。
如果想要人死,那也容易,施杖刑的锦衣卫都是特意练过的,会用阴劲儿,只要掌刑太监做出暗示,他们几杖下去,就能把人活活打死。
三德子唤来站殿武士把叶小天拖下去,立即便传掌刑太监、施刑锦衣卫宫前候命。
徐伯夷本打算自己做掌刑太监,到时候向叶小天亮明身份,看着他又悔又恨的脸色方才快意,不想三德子从中作梗,这掌刑大太监换了主儿。
可徐伯夷实在不甘心只在事后听到叶小天的死讯,便涎着脸儿对三德子道:“小的入宫晚,还没见过施杖刑呢,公公带小的开开眼界可好?”
三德子淡淡一笑,道:“你有兴趣,那就一起去瞧瞧吧!”
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紧急调来,从站殿将军处接收了叶小天,会齐了一干大小太监,便齐刷刷地向左顺门赶去。
“我是贵阳红枫湖夏土司的女儿,我的母亲受封为诏命,我跟娘亲赴京谢恩,迄今仍未接到皇上允许我们返回家乡的旨意,可我一直也没多想……”
夏莹莹泫泪欲滴地向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述说着:“那日,我的母亲没有从宫里出来,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是我的母亲生了重病,我驱车闯宫,就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
夏莹莹驱车闯宫那天,李御史正好是目击者,还被三娘子给他来了一记“空中飞人”,对此当然记忆犹新,此刻听夏莹莹一说,两相印照,便知夏莹莹所言不虚。
夏莹莹从袖中摸出一张红色锦缎封面的婚书,递给李博贤。
李博贤赶紧接过来翻看,待他看见那媒人居然是蒙古三娘子,一张脸羞得更红了,皇上这脸都丢到大草原上去了……
夏莹莹继续道:“我既已许给叶家,岂能再嫁朱家?虽说我只要答应跟了皇帝,小天哥就能平安无恙,可人家宁愿与小天哥哥一同去死,也不做那自毁名节的事。今日,我夏莹莹来到宫门前,就是想以死明志!”
夏莹莹说着,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口短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哀婉地道:“反正皇上想杀人,小天哥就一定会死。人家不如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小天哥哥……”
李博贤忽见夏莹莹要在午门前自杀铭志,这一吓可真是非同小可。
夏莹莹要是真死了,纵然经过他的苦谏,皇上幡然悔悟,这事儿也无可挽回了。
堂堂天子为了逼夺民女,连害两条人命,这名声就臭到家了,身为当朝御史,也是他的严重失职。
李博贤一把抓住了夏莹莹的手腕,把尖刀抓离她的心口,正色说道:“姑娘死不得,万万死不得!本官为你做主,定能保得你那夫君平安,你可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莹莹啜泣地道:“天大地大,皇上最大,你真能帮到我吗?”
“能!”李博贤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攥着莹莹的手腕道:“御史台就在不远处,姑娘请跟我来!”
这个时候,李博贤已经不在乎让同僚知道并参与此事了。
他是首倡者,注定了名垂青史,多一个人声势便壮一分,正要合众言官之力,才能阻止皇帝在罪恶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而走,倒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
这笔“生意”人家李御史明显已经“接单”了,他怎好意思厚着脸皮冲上去抢“提成”?
刘恒邑也是御史,是为刷声望而存在的官员,可要刷到皇帝这种大BOSS,而且有机会担当主攻手,那机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他做了一辈子御史,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可也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呢。
刚才他在一旁也听清了夏莹莹所说的一切,刘御史心中天人交战,激烈挣扎了一阵,把脚重重地一跺,便大步流星地奔了左顺门!
刘御史风风火火地赶到大名鼎鼎的左顺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宫中高声大呼道:“皇帝无道!皇帝无道啊!”
左顺门是明代在京文武官员与宫中交接公文的地方,换句话说,进宫办事的官员、要从内阁离开的官员,全都从此门进出……众官员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刘恒邑老泪纵横,叩阙大呼:“皇帝昏庸!昏庸无道啊!皇帝违背祖宗成法,欲纳诸侯之女为妃,此罪一也!一国之君,不顾社稷安危,贪恋女色,此罪二也!此女已有婚约,皇帝为了把她占为己有,构陷其夫,此罪四也!公器私用,罔视国法,此罪五也……”
最会给人编排罪名的人是谁?
不是李大状一类的讼师之流,而是御史!
一件事被刘恒邑拆成了几件事,滔滔不绝一说就是五七八条,听得众官员又惊又怒。
叶小天手铐脚镣地被锦衣卫大汉将军架了出来,三德子肃然而立,高声宣道:“叶小天,目无君上,口出妄语。奉圣谕,着即责打二十大杖,大汉将军,行刑!”
锦衣卫大汉将军已经看到了三德子的示意,知道皇上这是要叶小天死。
刘恒邑听到“叶小天”三字,身子猛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