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昱仁铁青着脸回到宴席上,客人已经陆陆续续走了。毛秀春招呼着离开的客人,没有注意孙昱仁的脸色。乔丁钩和于春梅犹豫着,要不要在儿子家多住几天。孙平尧没有开口挽留,老两口又不能自己开口。终于,乔增德看出了爹娘的尴尬,说:“爹,娘,今天你们也累了,路上还得倒车,在这里休息休息,再赶回去不迟。”孙平尧听乔增德这么说,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乔增金、乔增财收拾了各个桌上没有吃完的剩菜,商量着是不是和屯里的亲戚包个车,坐一段车再走回自己的屯里,比较省脚力。乔丁钩点点头,三媳妇儿还怀着孕,还是包车稳妥。乔增德大方地说:“行,大哥,我家地方不大,就不留你们了。我给你们找车。”孙昱仁以为亲家要走,马上站起来相送。他让乔增德不必找车,招呼一下司机小邓,让他看看有几个人顺路,一并安排车送回去。小邓接到命令,立刻安排下去。连春叔正要瞅着往回走,一看有车坐,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家的车,还送到家门口,多大的荣耀。这功劳不是孙昱仁的,都是乔增德的。没有乔增德,屯里的人几辈子也到不了这么好的酒店,更没有机会坐公家的车。孙昱仁的下属们自告奋勇地献着殷勤,小邓没费几分钟,车就找好了。乔增德和孙平尧的同事们过来打声招呼,对乔增德投以羡慕的眼神。乔增德有点儿得意。老丈人给自己长脸不假,但有覃舒大驾光临,往后他就是在单位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什么。教师这个职业的人,嗅觉灵敏着呢,论攀高踩低,他们都是社会的先师。彭中庭更是客气,临走跟乔增德挤挤眼睛,好像这一顿酒就无限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乔增德心里充满鄙夷,但想到后面职称评定的一系列事,还有用得着这个系主任的地方,也就客客气气地送彭中庭到酒店门口。彭中庭抽着烟,打量着乔增德,讨好地说:“乔老师,你是单位引进的人才,咱们系的青年才俊,这次职称评定可要把握住机会。”他凑近些,神秘而又亲热地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啊,咱们系里这次评职称,有竞争力的不乏其人,你最好能拿到长天市新公布的项目,这样才有十足的胜算。我可希望你一举成功啊。”乔增德暗暗“呸”了一下,心想:“这个老狐狸,忘了上个学期是怎么堵我的了。那连海兵什么水平,你个老东西能不知道?你不也给他弄了副教授了吗?”乔增德当然只是心里骂着,他说出口的尽是客气和感谢:“彭主任,有您的支持,我心里才有底气。职称评定历来是有能者争之,连副教授也是人才,您是前辈,又慧眼识英才,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乔增德四下看看,见周围无人,马上从口袋里变戏法一样摸出彭中庭的红包,塞回彭中庭的手中,也同样压低声音,说:“主任,这红包我可万万不能收,您能来那就是给我面子,我还怕招待不周呢。”彭中庭刚要推让一番,看到有人走过来,就故作勉为其难地把红包装回自己的口袋。乔增德冲他使使眼色,故意提高音量,说:“彭主任,那我不送您了啊,您路上注意安全!”彭中庭喜笑颜开地摆摆手,看不出来,乔增德还挺机灵。他拍拍口袋里失而复得的红包,心满意足地上了公交车。乔增德看彭中庭走远了,“呸”一声,回到祥云仙厅。大厅里只剩下孙昱仁、毛秀春、孙平尧、孙平禹,和乔丁钩、于春梅。乔其在母婴间睡着了。孙平禹尴尬而不安,他时不时地看看孙昱仁。孙昱仁见客人都走了,脸色又恢复了铁青样。他让乔增德带着孙平尧他们先回家。毛秀春不愧是会计,她还想着酒席的事,问道:“增德,埋单了吗?”“还没有,妈,我这就去埋单。”说着,乔增德就要去乔其的小被里取钱。毛秀春喊住他,把覃舒交给她的红包递给乔增德。乔增德搓搓手,想接又不敢接。那厚厚的信封,乔增德瞄了个八九不离十,比森达公司给的还要厚。这顿饭,加上酒水、司仪、演奏班,恐怕都能装进这个信封。乔增德不去当会计可惜了,那能掐会算的脑袋早就知道,今天的买卖亏不了。不光亏不了,还能赚上一笔呢。毛秀春见乔增德眼馋的样子,直接把红包塞到他手里。乔丁钩生怕乔增德再把红包还回去,他马上用胳膊肘顶一下乔增德,冲他使使眼色。乔增德心领神会,乖巧地说:“谢谢妈,那我结账去啊。”乔增德昂首挺胸,信步走到前台,响亮地说:“埋单!”服务员小碎步一颠,马上过来,恭敬地说:“好的。请稍等。”她拿过计算机,劈里啪啦一按,不到两分钟,就礼貌地报出了数:“您好。一共消费四万六千四百八十元,去掉您此前交的定金,您需要支付四万两千四百八十元。这是您的账单明细,请您核对一下。”说着递给乔增德一张收据。,!乔增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两眼一黑。他摸着裤兜里的红包,他估摸着有个三万,和账单上还差一万多,乔增德顿时觉得自己矮下去半截。他拿过账单仔细核对,像作文本细读一样逐条检查,光酒水就喝了一万多!乔增德登时觉得要尿裤子。他脸上发着烫,努力地想寻出什么人的错处,可服务员毕恭毕敬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瑕疵可挑。连春叔一饮而尽的大气神情,彭中庭“咕咚”一口咽下去的享受劲儿,孙平尧出版社同事碰杯时洒出去的动作,乔增财连吃带拿的高兴样儿,一股脑涌进乔增德的胸腔,化成一团怒火。“他们都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浪费我的钱!知道不用自己付钱,所以故意糟蹋。一个个的,拿那点儿份子钱,加起来连零头都不够,不知道感激珍惜就罢了,还浪费!”乔增德这样想着,对这些客人的恨意油然而起。“有钱人就是有钱人,人家不光随了大份子,人家酒菜都没怎么吃,人家还生怕给我们主家添麻烦,悄悄地就走了,光是这种奉献精神,时时刻刻为别人着想的精神,穷人一辈子也学不会。他们活该受穷,这就是穷人思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老话儿没有错说的!”乔增德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总结着真理,恨不得破口大骂。服务员看到乔增德晴空转阴的脸,不说话。她镇定自若,绝不露出任何惹怒对方的鄙夷神情,更不必表示同情和理解。面无表情,礼貌微笑,才是服务人员的专业态度和保命大法。乔增德只是变了脸色,拿着账单,当场休克的,她也见过。前不久,长天市不知道哪个厂子的厂长儿子结婚,到葵水台来摆阔,扬言请厂子里二百号工人“好好搓一顿”。工人们高高兴兴地拖家带口而来,每家只带了两百元瀛洲币红包,在婚宴上敞开肚皮,一醉方休。酒足饭饱后,厂长出来结账,一看账单十八万多,当场后仰,跌倒在前台大厅,听说到现在还没有出院。守着这一方日进斗金的八角柜台,服务员早就知道,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就是人的肚皮,树皮草根是一顿饭,山珍海味也是一顿饭,三毛五毛能吃饱,万贯家财也能吃下。人的表情不过是肚皮里肠胃的外在显现。来此地的“上流人”的洋相,和菜市场上的“下流人”的洋相,一样多。乔增德不知道“下下人的上上智”,他感觉自己的脑壳被一串礼貌的数字冲击得一鼓一鼓的,脑门上血管里的血液挤得要揭开天灵盖,只有乔其的红色小被儿才是他的救星。他梗着脖子,露出被占了大便宜的眼神,没跟服务员打招呼,就气冲冲地折返回祥云仙厅。服务员瞥着他的背影,在柜台后面伸直腰身,左脚踩一踩右脚的脚后跟,偷偷地把右脚掌从坡跟鞋里放出来歇息。她默默在心里数了二十个数,见乔增德还没有回来,就又右脚踩一踩左脚脚后跟,偷偷地把左脚掌从坡跟鞋里放出来歇息。这样来回歇了四五次,她感觉自己的颈椎轻松多了。脚舒服,颈椎就舒服。颈椎舒服了,才能更好地毕恭毕敬。乔增德阴沉着脸,走到孙平尧跟前。乔丁钩马上问:“增德,多少钱啊这顿饭?不老少吧?”于春梅抻抻脖子,也仔细等着乔增德的回答。乔增德不说话,扒拉着乔其的小被儿。乔其被打搅了睡梦,闭着眼睛,“啊”的一声就哭起来。孙昱仁、毛秀春、孙平禹一齐看过去,乔增德讪讪地说:“乔其的百日宴嘛,乔其出点钱也应该。”毛秀春冷笑一声,看了看女儿孙平尧,没有说话。孙平禹问:“姐夫,还差多少啊?”乔增德满脸气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少呢。”他摸出森达集团的红包,拍一拍,说:“有这个,就足够了。”孙平尧尴尬地看看孙平禹,又看看毛秀春,抱着乔其坐下了。乔丁钩拿出烟卷,划根火柴点上,想起应该给孙昱仁也点上,就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孙昱仁。孙昱仁笑着摆摆手。孙平禹却接了过去。毛秀春和孙平尧异口同声地说:“平禹,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孙昱仁瞪了一眼孙平禹,冷冰冰地说:“哼,他会的东西可多了!”毛秀春见孙昱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心里也生起气来,马上替儿子争气说:“孙昱仁,你年轻的时候也抽,平禹也长大了,抽根烟也算不上什么。”乔丁钩打着圆场附和着,说:“是啊,男人嘛,抽个烟,算不上什么。”他没话找话地转移着话题,问:“平禹,你今年也得二十几了吧?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孙平禹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孙昱仁瞪他一眼,拍拍桌子,转过身去。乔丁钩自嘲地解围道:“我这是糙烟,你们这种公子少爷抽不惯,嘿嘿。”孙平禹笑笑,没有说话,把烟戳到雕刻着山脊的黑色烟灰缸里灭掉,就看到乔增德结完账回来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孙昱仁说:“行了,账也结完了,咱们也回家休息吧。亲家,你们今天就别走了,在增德那儿住几天,让他和平尧带你们逛逛,年轻人也得尽尽孝心。”于春梅感激地望着孙昱仁,她真羡慕毛秀春,找了一个这么知书达理通人情的丈夫。毛秀春说:“张姐今天没来,平禹,你把桌上的酒倒一倒,装一个瓶里,别浪费了,剩下的菜”毛秀春欲言又止。乔丁钩忙说:“菜浪费了也可惜,我和他娘收拾一下。”乔增德给老丈人打上车,孙昱仁、毛秀春、孙昱仁回了孙家。乔增德又打上一辆车,他、乔丁钩、于春梅和抱着乔其的孙平尧挤了挤,和来时一样,齐整整地回家了。路上,孙昱仁一家三口沉默不语,各想各的心事。孙平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孙昱仁解释。余承舟见孙昱仁打了孙平禹,当时就跪下了。他把责任一把揽过去,说:“叔叔,这和平禹无关,是我的毛病,是我缠着平禹,他已经赶我走了。我马上走,叔叔,您不要怪他。”余承舟忍着手腕上的疼,擦擦眼泪,狼狈地奔出了葵水台。孙平禹想起他啜泣抽动的肩膀,心里宛如挨了一闷棍。孙昱仁那一巴掌,不是打在他脸上,而是打在他心上。乔增德了去百日宴的心事,想着乔其小被里的盈余,在前台结账时的难堪已经一扫而空,他心情颇感愉快地给乔丁钩和于春梅介绍着长天市的街景。路过孙昱仁的水利局时,乔增德忽然想起孙平禹,不由自主地感慨一声:“真没想到啊。”乔丁钩不明所以,以为儿子是在感慨今天在那么豪华的地方请客,也跟着感慨一句:“是啊,我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混到在这么好的地方吃席。”:()牛奔马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