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氛围下,有经验的老住户就很愿意在小圈子里分享一些物廉价美的小商小贩,带着信得过的自己人去讨价还价,占一点小小的便宜。
而近几日以来,北城厨城门附近的住户就在口口相传,都说东市新开了一家织布贩布的商肆,虽然卖的是麻布一流的大路货,但布匹纺织精细、不易脱色,一看就是出自上好的织工之手;而至为难得的,还是店家宽厚大方,做事很有门道——这种商肆家大业大,一般只和豪门显要做买卖,往来的都是上百匹千匹布料的大手笔;但这家商肆却广开方便之门,允许寻常百姓一匹两匹的零碎买布,而且布料价格也并不增多。仔细算来,价钱竟比外面便宜一成以上,这个差距就相当可观了。
物廉价美又宽厚大度,这样的商家当然要被人高看一眼。本地的耆老闻风而动,都要到商肆中闲逛一逛。而令他们印象最为深刻的,却并不是商肆中的货品与物价,而是主持买卖的主人家。常常有厚道的老者在付钱后特意留步,悄悄提点两句:
“主人家出身很是不凡吧?”
听到这一句话,站在柜台边的几个男子往往就要愣上一愣,用某种非常怪异的眼光看着老者;安静片刻之后,还是某位姓穆的主人家打破僵局:
“老丈何以见得?”
那不是废话么。老者冷眼看去,发现开张已有数月,这几人却基本都是坐在柜台后沉默不语,既不出声吆喝,也很少招揽客人;就算买卖中讨价还价,技巧也相当之生疏。
做买卖的怎么能不会要价?照他们这个搞法,要不是布料实在好实在便宜,他们早就该歇摊子上街喝西北风了。这样大大咧咧不把营生当一回事的做派,多半也只有显贵出身的人物才能养得出来。
当然,老者绝不会教诲什么叫价技巧(这不是坑自己么?),但有感于店家的仁慈宽厚,他决定提醒一些更重要、更关键的消息:
“主人家初来乍到,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惯例。”老者用拐杖扫了一圈店面,很含蓄的点明:“在长安市集做买卖,还是不要将布料堆这么多比较好,太过引人注意了。”
坐在中间的轩昂男子皱起了眉:
“为什么?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还有人劫夺不成!”
“当然不会有人劫夺。”老者轻描淡写:“不过,却未必不会有其他的麻烦。天子脚下的买卖,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呀。”
他拱一拱手,拄着拐杖笃笃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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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的话在几人的心中激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涟漪,很快又消失无影。显然,这种充满暗示性的话总是有点吓人,可时间稍稍一长,他们也总能轻易看出其中的玄虚。
没错,初来乍到的四人团依旧不熟悉长安市集的风气,在推销和叫卖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可以称道的天赋。但仅仅只是仰仗着布匹数量多质量好价格便宜,他们的商肆总是不愁销路,日日都能大排长龙,不需要什么技巧也可以生意火爆。
不仅如此,在兢兢业业做了半个月的生意之后,全程参与的皇帝还萌生出了一点别样的兴趣。他倒也不指望着靠倒腾布匹挣到什么,但做生意肯定希望的是赚钱不是赔本;而长平侯与穆祺精心设计的布匹买卖体系,则无疑是充分利用了现有的一切优势:他们可以用低价买到附近纺织厂库存的过期布料,一到手到长安甩卖,最低也是两三倍的利润;等到利润积累到一定数目,再到西域的豪商处换成黄金,倒回现代又是血赚——现代的金价正在大涨,商家欢迎得不得了呢。
布料吃一头,黄金吃一头,依靠着两边的生产力差距与信息差距,这样的贸易当然大赚特赚、毫无风险;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为皇帝陛下量身定制的现实版经营游戏——没有成本考量、没有库存积压、不必考虑市场的风险,每天只需要看着销售量和利润不断翻倍,欣赏贸易永无休止地增长。这样的生意,谁会不喜欢?
这样快乐得好像现实游戏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一个月,皇帝日日看着账簿中的数字增长,甚至在愉悦中生出了某种妄念。比如他就隐约觉得,自己在元朔-元狩-元鼎这十几年里其实还是干得很不错的,虽然征伐迭起、时有天灾,但关中毕竟还是物给人足,可称小康。麻布是最大众、最普适的货物,既然麻布销量火热,那底层商贩和平民的日子应该都是相当过得的,纵然不如文、景,亦相差不远矣。
以此观之,他对外扩张、变更制度的种种方略,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嘛!只要能抹消掉晚年巫蛊之祸的偶然错误,他这一生又如何不算是至善至美、远迈先贤呢?
——总之,皇帝亲自下基层体验一番之后,觉得胜算在我,俨然又要恢复自信了!
面对圣上这日益生出的信心,长平侯冠军侯不能不随声附和,助长骄恣;只有穆祺漠然旁观,不时报以冷笑。当然,他也没有费那个心点破皇帝虚假的幻想,毕竟言语口舌绝不足以打动圣心,而他只需要稍稍等待,就能等到那个足以扇醒所有幻梦的现实。
不过,现实总是有些残酷的,也不知道圣上如今得意洋洋的心境,能否经受住这个刺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