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天涯寒尽减春衣(六)
张鬼方放心不下不会武功的“奚兄弟”,但那丫鬟讲了,夫人只见他一个人,别的人不允许去的。他再担忧,也只好跟同丫鬟,从厅侧悄悄走去内院。
院里有一棵大石榴树,三丈多高,枝叶间密密匝匝发出石榴花,大红大绿,一派天真烂漫景象。树底摆了一张案台、两张坐垫,盟主夫人陈否便坐在长案一侧。这些天天气渐暖,宾客几乎都穿单衣,但陈否还是抱着一个小手炉,身上披件厚厚的披风。
张鬼方向她行了一礼,在对面坐下。陈否还礼说道:“我不会武功,适才多亏少侠出手,否则我肯定要受伤了。”她洗掉了脸上铅粉,皮肤有种久病的蜡黄色,嘴唇也异常苍白,但看得出比盟主年轻许多。四十岁出头年纪,满头乌云,不带半根华发。
张鬼方不大会应对这种场面,旁边又没有人教他,只知道说:“应该的,不用谢。”
陈否挂上一丝淡淡笑意:“敢问少侠姓名?”张鬼方道:“叫冈仁迥乃。”陈否又问:“有没有汉人名字?”
张鬼方原本想说没有,但转念一想,他们递了请帖,又在礼册上登记了姓名。那时候还没将“冈仁迥乃”这个假名起出来。倘若陈否知道他撒谎,对他心生不喜,人参也就白送了。他于是说:“来中原取了一个,叫张鬼方。”
陈否了然:“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
张鬼方道:“对。”
陈否说道:“我记得你送了一株鲜人参,有心了。”张鬼方又忍不住说:“其实那是泰山派宫鸴、丁白鹇带的礼物,是他俩可怜我太寒酸,让我拿着送来。”
陈否忍俊不禁,说:“但张少侠出手救了我,这是一定的。我看你右手似乎受了伤,方便让我看看么?”张鬼方于是伸出手,摆在案上。
解开包好的布条,里面伤口鲜血淋漓,食指往边上歪着,不太动得了。陈否说:“恐怕骨头有点裂了。”
张鬼方犹记得在鄣县臂骨开裂,被折磨得夜不成寐的日子,脸上现出惧色。陈否笑道:“小问题而已。”拿了一小瓶淡黄色的药膏,金勺挑出一点儿,亲手给他敷在伤口上,又用早早备好的干净绉纱重新裹好。张鬼方手上一凉,痛楚顿消,反而有种伤愈结痂时,新肉长出来的麻痒感觉。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陈否道:“我自出生身体就不好,总是吃这个药、那个药,慢慢久病成医了。这个药膏也是我调的。”张鬼方不禁心生佩服。
包扎到一半,陈否低着眼睛,随口似的说:“其实不消送贵重礼物,也能进得来寿宴的。但张少侠花了大力气,入座厅堂,或许是有事情想与外子商量。不知我能否替少侠分忧?”说话间打了最后一个结。
张鬼方忙解下长刀,放在案上,把他编出来的马帮经历讲了一番。陈否拿过长刀,若有所思,喃喃念道:“十轮伏影。”
张鬼方见她沉吟,赶紧又说:“没听过也无所谓。”来长安途中,他一路打听过他祖父姓名,都问不出消息。再经寿宴那老者一搅合,加上邻桌几人也都不认识,张鬼方对此刀身世已不抱太多指望。
没想到陈否说:“我的确听过这把刀,十轮伏影。”又说:“四十多年前,我很小的时候,这把刀不说天下皆知,也算是闻名遐迩。只不过许多年不见,小辈应该不大知道。上一辈人听过它的,大多也老掉了、或者淡忘了。”
张鬼方又惊又喜,暗暗想:“我祖父是这么厉害一个人!”迫不及待问道:“这刀主人是谁?”
陈否仔细看着他,皱眉道:“这刀主人便是方才跟你一桌的,拂柳山庄老庄主,柳銎。他如今脾气似乎有点反常,以前却是堂堂正正的大侠士。”
这话听在张鬼方耳中不亚于五雷轰顶。趁时间尚早,陈否便将当年之事给他细细讲来。
三十余年前,长安柳家如日中天。柳銎当家做主,家传绝学《三忘刀法》闻名万里。在先天二年襄助圣上,险些得封了一个国公。
然而柳銎无意入朝做官,只要了钱帛封赏,在灞桥附近置地盖楼,建了一座庄园,就叫做拂柳山庄。
和那些个假仁假义的董山、小孟尝之流不一样,柳銎是真正仁义慷慨之士,威望不下于当时的武林盟主。不管谁家子弟,位高位低,他都情愿解囊相助。有时江湖人士之间起了龃龉,也总来找他斡旋,黑白两道皆敬他三分。